第416章 日记
刚酉时,昌平县城里家家闭户,往日唱戏、听戏的百姓一概不见,生怕沾上祸事。
陆氏在前面走着,就像在京仓时一样,熟门熟路。
陈迹看着刚刚结识一天的凭姨,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:他往日与旁人一起,都是他事事操心、事事仔细,除了张夏能与他分担外,其他人全都指望不上。
可跟着这位凭姨,仿佛不用带脑子似的,跟着走就可以。
恍惚间,他像是回到自己刚来这世界的第一天。那个干巴巴的小老头背着双手,像领着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,将自己领回了太平医馆。
陆氏头也不回道:“走快些。”
陈迹回过神来:“好。”
两人左拐右拐来到捣衣巷,陈迹抬头看着‘林宅’的牌匾,愕然:“您竟连真实住处都告诉密谍司?我还以为您只是随便说个地方。”
陆氏抽出匕首,从门缝挑开里面的门闩:“有何不可?等密谍司发现了廖忠的踪迹,自会来禀报你我,岂不省事?”
陈迹愕然,道理是这么个道理,可您真把自己当海东青了?
胆大包天。
此时,陆氏推开房门,自顾自往里走去:“进来。”
陈迹进门后将门闩落下,回头打量院内。
院子里简洁整齐,没有花花草草,灶房挂着腊肉,东北角的水缸里都是满满一缸清水,
东墙根屋檐下码着整整齐齐的柴垛,厢房还摞着几坛酒。
窗纸上的补丁迭如鱼鳞,有些显然是去年入冬前刚补。
正屋贴着一副对联,上联写着“唯祝麟儿泰”,下联写着“长祈骥子康”,横批“福寿绵长”。
字体娟秀却锋利,似是凭姨亲手所写。
陈迹低头,只见干净清爽的青砖地面上,有一圈被磨得格外光滑。似是有人常年在此练习步伐,鞋底把青砖磨得像一面镜子,隐约间能看见这磨痕像一副八卦阴阳鱼图。
这竟是凭姨平时的住处?
陈迹疑惑:“万一密谍司真找到此处,您这宅子可就没法要了。”
陆氏径直走入灶房,熟练的生火做饭:“无妨,横竖该走了。”
陈迹好奇道:“您要去哪?”
陆氏平静道:“从金陵来,自然是回金陵去。”
灶膛下燃起的火光映在她眼中,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可见。
陈迹在院中八仙桌旁坐下,静静地看着灶膛透出的火光,像是看着太平医馆柜台上的那盏油灯。
自春狩至此时,终于得了片刻的空闲与喘息,不自觉走了神。
不知过了多久,陆氏端着两碗闷着腊肉与荷包蛋的白饭来到院中。
陈迹刚要伸手去接,陆氏却下意识皱眉训斥道:“饭前洗手!”
陈迹怔在原地,陆氏亦怔在原地。
彼此沉默两息之后,陈迹默默起身,从水缸舀水洗手,顺带捧着清水洗了洗脸。陆氏则默默将碗筷放在院中石桌上,回正屋换上一身黑衣与黑色帷帽才走出来。
两人在石桌旁相对而坐,陆氏漫不经心道:“抱歉,我有个儿子与你差不多大,他出去玩耍后总是不喜欢洗手,脏兮兮的就要拿筷子。”
陈迹笑着端起碗来:“不碍事的,倒是好久没人提醒我饭前洗手了,谢谢凭姨……凭姨的儿子在金陵吗?”
帷帽的黑纱遮着陆氏的神情:“嗯,放在金陵乡下守着几亩水田。离家多年,我都快要记不住他的样子了。”
陈迹好奇道:“为何离家这么久?”
陆氏端着碗,便是吃饭也将碗托在帷帽的黑纱内,不露出面目:“我被仇家追杀,为了不拖累他才离开。”
她思忖片刻后,忽然不动声色道:“若是你母亲没法长久陪在你身边,你会怪她吗?”
陈迹的筷子一顿:“不会。我母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,我不会怪她。她若真的离开,想来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”
母亲。
他的母亲已经永远离开了,但记忆还在。
母亲离世后,他在整理母亲的遗物时发现了母亲的日记,看见母亲零零散散写下的话。
日记里一开始是“我想去旅游”、“我想去海边”、“好不想工作”、“经理是个弱智”、“陈哲这个人还可以,哼哼”。
陈哲是陈迹父亲的名字。
到了后来,日记里是“生孩子怎么会掉这么多头发!”、“产后要瘦回105斤!”、“陈哲你真该死啊”。
再到最后,日记里只剩下“崽崽今天可以吃辅食了”、“崽崽今天会走路了”、“崽崽今天上幼儿园,我暴哭!”、“崽崽长高了”、“陈迹又不好好吃饭,还和我怄气,我打算不要他了,为什么他七岁就叛逆期了”、“崽崽又生病了,陈哲不在,陈哲你真该死啊”。
孩子与母亲像是这个世界上最BE的关系。
孩子用一生与母亲说再见,母亲用一生和孩子说小心。
方才“饭前洗手”四个字,差点将他拉回童年的记忆里去,待反应过来才发现眼前之人并不是自己的母亲。
陈迹抬头看向陆氏,对方举着碗筷却久久没动,他轻声说道:“您其实是想问您儿子会不会责怪您吧,可我不是他,此事我无法替他回答……在我看来,他应该还挺想见您的,做梦都想。”
陆氏低头看着手里端着的饭菜,似是把碗里有几粒米都数清楚了。
她将碗筷放下,起身去厢房拎了一坛酒:“喝过酒吗?”
陈迹几口将碗里的饭菜扒完:“喝过。我还欠了别人八十二碗酒,但此时还有正事,不能喝。”
陆氏语重心长道:“你才十来岁,还是个孩子而已,何必每日背着那么多东西?”
陈迹不愿与人过多谈及父母,当即放下空了的碗,笑着岔开话题:“凭姨,没有母亲的人就不再是孩子了。我睡会儿,前半夜您来守夜,二更之后我替您。”
说罢,他走至屋檐下,靠着墙根的柴垛坐下,和衣而眠。
陆氏怔然良久,她看着陈迹疲惫的神色,拎起酒坛给自己轻轻倒了碗酒,一口一口浅酌着。
……
……
昌平县城门处,当值的海东青对下属低声吩咐道:“老婆快生了,我这出来几天心里总是放心不下。我回京城一趟,明日日落之前回来轮值,若有大人来问,你们帮我遮掩一下。”
下属相视一眼,赶忙抱拳道:“大人快去吧。”
海东青翻身上马一路往南驰骋而去,昌平所去京城只有几十里地,一天来回足以。
可他离开下属视线后,竟拨马向西边折去,直到半个时辰后才远远看见一处营地。
营地里燃着篝火,而篝火旁,赫然是白龙无声坐着,不知道在思索什么。
这位十二生肖之首,没去固原也没去大同,更没去东营,竟就留在昌平县以西十里地的地方。
而这条路,正是昌平县前往大同的必经之路。
海东青来到营地前被人拦下,有人将刀架在他脖颈上:“来者何人?”
海东青掏出腰牌高声道:“密谍司丙字科海东青‘成放’,有要事禀报白龙大人,事关通缉要犯,需当面禀明!”
声音惊动了营帐里的宝猴,他听到有通缉要犯的线索,当即钻出营帐,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木猴子面具下问道:“快说,要犯在哪?你怎么一个人来了,同僚都被杀了吗?”
“身上毫无厮杀痕迹,”白龙坐在篝火旁笑吟吟道:“一个人来,应是怕被人分润功劳,所以偷偷跑来的。成放你已经是海东青了,发现通缉要犯这么大的功劳,想在本座这里求个什么?”
海东青被戳破了心思,不自觉低下头去:“大人,卑职听闻扬州海东青出了缺,想补这个缺。”
白龙不置可否:“先说正事吧。”
海东青躬身抱拳道:“日暮时,一男一女从西城门进了昌平县城,一陌生女人手持海东青牙牌,另一人眉眼则与海捕文书上陈迹有几分相似。卑职没有惊动他们特来禀报。”
宝猴豁然看向白龙。
白龙不慌不忙道:“可还有遗漏之处?”
海东青仔细回想:“那女人声称受您差遣,前往昌平县缉拿要犯……”
其余密谍也纷纷站起身来,手按腰刀。
然而就在此时,白龙缓缓说道:“确为本座差遣。”
海东青怔在原地:“啊?”
宝猴也愣住了:“大人,您……”
白龙斜睨他:“怎么?”
宝猴缩了缩脖子:“没事。”
面具下,女人的声音用极小声说道:“咱们今天不都与他在一起吗,他何时差遣过海东青前去昌平?”
又有一个沙哑声音道:“还看不出来吗,那就是陈迹,白龙没打算抓他!那个陈迹,分明就是白龙的人!”
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:“白龙包庇朝廷要犯,咱们可以回解烦楼找内相告他,说不定咱们就是上三位了。”
白龙似是听见面具下的细微争吵声,转头看去。
宝猴见白龙转头过来,赶忙从嗓子眼里崩出来低低崩出几个字:“闭嘴啊你们!”
所有声音一并消失,万籁俱寂。
宝猴挠着耳根子,急的火急火燎,却不敢出声,面具下的每一个声音都噤若寒蝉。
来邀功的海东青浑身抖得像筛糠似的,已然意识到不对。
他看向篝火旁虎视眈眈的上百名密谍,这里皆是白龙心腹嫡系,便是将他灭口埋了,也不会传出去半点风声。
白龙上下打量他:“成放?我记得你家中老婆快要生了……”
成放汗从额头滴下:“大人饶命!”
白龙笑了笑:“回去陪老婆吧,莫再来昌平县了,你的缺我准了,但你知道乱说话的后果。”
成放当即跪下:“多谢大人,多谢大人,卑职绝不会透露出去半个字。”
白龙挥了挥手:“都退下吧。”
待密谍退下,篝火旁只余白龙与宝猴二人。
白龙思索许久,拾起一根干柴挑动篝火:“即刻遣人去将玄蛇唤回来,告诉他昌平县出现要犯踪迹。”
宝猴大吃一惊,他原本的声音试探道:“大人,您唤玄蛇回来做什么,我等对您忠心耿耿,脏活累活全都肯干,怎可让玄蛇那厮回来抢功?他为了上位不择手段已倒向吴秀那边,怎还能让他捞到好处?当为内相大人清理门户才是!”
白龙随口道:“我自有安排。不用惦记功劳了这次,你与玄蛇都拿不到这份功劳,但你能得到你梦寐以求的东西。”
宝猴疑惑:“梦寐以求的东西?”
面具下驳杂的声音依次猜想:
“女人?”
“金子?”
“翡翠?”
“上三位?”
“纸风筝?”
“呸呸呸,要纸风筝作甚,想要这玩意我们给你扎就是了,你先闭嘴。”
白龙慢悠悠道:“是廖忠那张脸。廖忠便是你合道所寻最后一人。”
宝猴再次怔在原地,合道?!
下一刻,他竟毫不知廉耻的扑在地上,不迭磕头:“多谢大人!多谢白龙大人!”
面具下面有声音阻拦道:“诶,你别给他磕头啊!”
“起来!”
“咱们都要合道了,还怕他作甚!”
白龙听得不耐烦,转身朝营地外走去:“牵马来,去昌平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