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5章 回马枪
正屋里,廖忠半坐半靠在炕头的墙角小憩,谨慎的将后背全部藏在墙根下。
他太累了。
从春狩到现在,身负重伤、不眠不休,一刻都不敢合眼。
而此时,哪怕是睡觉,他依旧将平儿的手腕死死攥在手里,而平儿则在吃了他袖子的里的高粱饴后,不哭不闹的沉沉睡去。
正屋外,女人眼泪止不住的流,却不敢发出半点动静。
她拉着男人的胳膊,露出乞求的目光,嘴型无声道:救救平儿。
男人缓缓摇头。
廖忠乃是寻道境行官,即便身负重伤,又怎是他们能应付的?更何况平儿就在廖忠手边,稍有不慎平儿便没命了。
忽然间,正屋传来廖忠疼痛的闷哼声,似是睡梦中碰到了伤口。
男人若有所思,从厢房里取了一包药粉,对女人低声道:“我去给他治伤,如今大家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,他早些痊愈,才可能早些离开。”
女人像是想到什么,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瓶子,声音极低道:“把这个混进去。”
男人摇头:“他会拿平儿试药。”
女人坚决道:“那我就割开自己的胳膊试药,药效两个时辰才发作,到时我与他一起死,只要你与平儿能活下来……”
男人叹息:“不可能的。”
他深深吸了口气,大步走进正屋,恭敬道:“大人,卑职这里有密谍司发的伤药,当中还有龙牙草、白茅根等……”
廖忠从睡梦中缓缓睁眼。
却见他蜷缩在炕角,汗水将头发打湿,极其虚弱。
他没理会男人手里的药,自顾自说着:“李大人,老夫梦见自己回到了十六年前,第一次见太子的那天。嘉宁十六年二月初八,也是春寒料峭。那一年,太子好像才十二岁?”
“老夫乃先帝在建极殿钦点的榜眼,只因父亲与人酒后妄论朝政,全家男子处以宫刑发配岭南,女子发入教坊司。去岭南路上,廖家人累死的累死、饿死的饿死,走到岭南时只剩下老夫一人,嘉宁十六年才得以大赦还京。走的时候是翩翩少年,回来时已两鬓斑白。”
“抵京那一日,女使领我穿过长长的走廊,看见太子披着一身玄狐大氅,像是从画中来。太子一见老夫,便脱下大氅披在老夫肩上,再命人以荆条抽打其脊背五十下,打得皮开肉绽才停歇。”
“老夫不明所以,太子却问老夫‘可否为先帝还罪,若他日登基,可为廖家沉冤昭雪’。老夫跪伏在太子脚下,泪流满面。太子又问老夫有何心愿?老夫说,请太子将我廖家在教坊司女子尽数杀了,不使我廖家继续蒙羞。”
廖忠浑浑噩噩、絮絮叨叨的说着,捧着药包的男人却心底一寒,寒到了骨子里。
廖忠嘴唇苍白,目光却仍如豺狼的看向男人手里的药包:“老夫说这些,是想提醒李大人,你夫妻二人若再有别的心思,老夫也不介意杀一个孩童。你拿出这伤药,不论里面有什么,老夫都是要拿平儿试药的。”
说话间,他左手一抖,袖子中一柄匕首落入手中,要朝平儿胳膊割去。
“大人慢着,”男人赶忙用菜刀在手臂上割了一条口子,任凭伤口血流如注。
他开诚布公道:“大人,此药确无问题,卑职愿用自己试药,大人若不信可观望一天一夜再用。卑职没有旁的心思,只求大人重伤痊愈后早日前往大同,给我们一家三口一条活路。”
男人解开药包,将药粉倒在伤口上。
而后跪在地上,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。
廖忠看着跪在面前的男人,无动于衷:“老夫这辈子没信过谁,昨日不会信你,今日不会信你,明日更不会信你。老夫敢用孩子拿捏你夫妻二人,便是知道你二人有多在意孩子,所以老夫也从来不敢低估你们救子之决心。”
他阴鸷的盯着男人:“老夫是寻道境的行官,便是没有药,这伤也迟早能好,不过是多疼些时日罢了。退下吧,没老夫召唤不得再进来,不然老夫便剜掉平儿的眼睛。放心,老夫只是借住这里一阵子,待解烦卫和密谍司散去,老夫自会离开。没人想到老夫敢在此逗留,只要你二人不声张,大家便都能留得性命。”
此时,平儿悠悠醒转,廖忠笑着问道:“平儿,伯伯给你刻一对儿木头眼睛好不好?”
……
……
永定河畔,陈迹与陆氏并肩而立。
陈迹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:“若苏舟足够聪明,便会发现咱们其实并未走远,不然小船不会往下游漂那么多……她说不定还会追回来。”
陆氏平静道:“放心,她没那么聪明。”
子夜的那场大雾里,当陆氏承诺帮陈迹抓廖忠的那一刻,小船便已悄悄调转方向,回到他们来时的矿道。
陈迹看向陆氏:“咱们为何回来?”
陆氏站在岸边解释道:“我原本是想将你骗去大同的。那里进可攻、退可守,若事不可为,还可随时离开宁朝。但如今答应你抓廖忠,就得回昌平来抓他……因为廖忠一定还在昌平县里。”
陈迹有些意外:“为何?”
陆氏言语间有些许傲气:“不是谁都有本事此时离开昌平县的,我赌廖忠走不了。”
陈迹恍然。
陆氏继续推测道:“廖忠此人阴险毒辣、极擅隐忍,我猜,他会在昌平县待到风平浪静了再走,但你等不了那么久。密谍司和解烦卫已经被引走,我们就在昌平抓他。”
永定河南去,正午时的阳光浓烈。
陈迹回顾昨日发生之事,这位凭姨先是在京仓之中闲庭信步,又在围捕中从容脱困,每一步都留足了后手。
他决定相信凭姨。
但是……
陈迹回头看向矿道:“凭姨,咱们怎么回昌平县?”
陆氏也回头看向矿道,陷入迟疑。
陈迹忽然笃定,这位凭姨确实是半路才改的主意,若不然,也不会把矿道里的标记都擦掉……
两人无声许久,这还是“凭姨”第一次出了纰漏。
陆氏想了想说道:“这一次,咱们从正门回去。”
陈迹皱眉:“从正门回去?”
陆氏笃定道:“从正门回去。”
日暮。
陈迹与陆氏并肩走在官道上,两人皆用一块灰布当围巾掩住口鼻,遮挡北方春日里的漫天风沙。
昌平县城门前。
城里是排队等着出城的商贾,城外往城里走的,只有他们两个。
城门洞里立着十余名密谍,仔细查验所有过往行人的路引,再以海捕文书影图比对,确认无误才放行离去。
陈迹抬头望去,城门楼上还站着昌平县的数十名卫所兵,手持弓弩。
陆氏靠近城门时泰然自若,陈迹虽也淡然,但还是绷紧了身子。
陆氏瞥他一眼:“不必紧张,没人料到你还敢来昌平县。”
待到近处,密谍瞥了两人一眼:“路引。”
说话间,已有六名密谍围拢上来,将两人围在当中,有人默默摸向腰后挂着的手弩,有人则按向腰间刀柄。
这与陆氏说得全然不同,不论是进城还是出城,密谍都没放过一丝可趁之机。
所有密谍脑子里只有一件事,立功。
雀级升鸽级,鸽级升海东青,海东青升十二生肖,只有当了十二生肖才能获得寻道境的行官门径。
陈迹缓缓呼吸,平衡着自己的身体,随时准备暴起发难。
若真动起手来,先擒住一人,再举起尸体遮挡头顶箭矢,往北逃。
就在他侧目观察后退路线时,陆氏竟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海东青牙牌举在密谍面前:“奉白龙大人之命,来此暗中搜查。”
陈迹心中一惊。
海东青牙牌?他也有一块,与陆氏手中一般无二。
密谍仔细打量牙牌,只见牙牌上刻有十二字“代天巡狩,大事奏裁,小事立断”。
六名密谍皆是一怔:“昌字拆几笔?回令。”
陆氏随口道:“日下无山。”
到此还不算完,陆氏反问:“鼠穴几重?回令。”
密谍赶忙道:“瓮底见十……原来真是海东青大人。大人见谅,白龙大人先前并未吩咐过,所以不知大人驾到,冒犯了。”
陆氏从容道:“无妨。可找到陈迹与廖忠踪迹?”
城门洞里,密谍们惭愧低头:“回禀大人,还没有。”
陆氏语气森然:“白龙大人怀疑要犯还在昌平县城内,若有消息,立刻来拱极坊捣衣巷林宅禀报。若有包庇者,株连三族。”
密谍们抱拳道:“是!”
陆氏领着陈迹大摇大摆往城里走去,与一个个排队出城的商贾擦肩而过,商贾们皆目光闪避,不敢与密谍司的‘大人物’对视。
陈迹直到此时还有些恍惚,就这么进来了?
待走远,他忍不住好奇道:“您怎会有海东青牙牌?您是司礼监的密谍?”
陆氏重新掏出牙牌:“这个吗?自己刻一个也不难。”
陈迹心有疑惑:“那您又如何知道密谍司的口令?”
陆氏瞥他一眼,却没透露底细:“我自有办法。”
陈迹又追问道:“若被拆穿了怎么办?”
陆氏轻描淡写道:“跑呗,白龙不在此处,他们拦不住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