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7章 法外狂徒
清晨,鸡鸣。
陈迹在柴垛旁醒来,他闻到一股酒气,循着味道转头看向不远处,地上摆着两只空了的酒坛子。
再转头看去,正看见院中“行桩”练功的陆氏。
陆氏一身黑衣、头戴黑色帷帽,脚步贴青砖游走。身子辗转腾挪,步伐却始终不离八卦阴阳鱼图。
悄无声息。
陈迹靠着柴垛,抬头问道:“您怎么没有喊我起来守夜?”
陆氏随口道:“年轻人多睡会儿没坏处,年纪大了想睡都睡不着。”
见陈迹醒来,陆氏的八卦掌不再收敛,从至阴至柔忽转至阳至刚,一招一式携雨带风。这带着醉意的八卦游身掌,竟又多了几分洒脱,和决绝。
却听她略带醉意道:“你我试试拳脚?”
陈迹摇头拒绝道:“我只会使用兵刃,不擅拳脚……这是凭姨的行官门径?”
陆氏没有正面回答,只带着醉意使了一招‘走马活携’:“以前有人教我的时候我不想学,后来他不在了,我一练就是十多年。”
此时,陆氏一趟打完,竟又从新开始,一边打一边教:“一打太阳为首,二打正中咽喉,三打中心两壁,四打两肋太极,五打海底撩阴,六打两肾对心,七打尾闾风府,八打两耳扇风。”
与江湖把式的好听名字不同,这一句一招,招招致命。
陆氏缓缓收了拳架:“想学吗?”
陈迹靠着柴垛摇摇头:“不学了,拳脚杀人不够快。”
陆氏笑了笑:“我当初也是这么说的。我说他拳脚不好,他还不服,大家提议拼酒定输赢,结果我喝趴了他们三个。他醉醺醺的认了输,醉眼朦胧的问我,那什么杀人最快?我说刀剑杀人最快,口舌杀人最狠。没成想,一语成谶。”
陈迹疑惑,不知陆氏与他说这些做什么,是有意想说,还是喝醉了随便说说?
陆氏拍了拍身上的灰尘:“不废话了,今日帮你抓廖忠,抓到他,你晚上便可回京城了。”
陈迹一怔。
他只觉得一夜过去,凭姨身上似乎又多了几分杀气。
陆氏坐在八仙桌旁,慢条斯理道:“想抓廖忠,你得先猜他藏在哪。昌平县城有五个坊,宣化坊乃衙署、官绅所住之地;安富坊乃商贾所在;威漠坊乃卫所屯兵、京仓屯粮之处;儒林坊有县学、文庙,乃文士士子聚集之处,许多赶考的寒门学子住不起京城便会住在这里;拱极坊内多为平民与宁皇陵的‘陵户’,有制作纸扎香烛的匠户,还有清洁陵道的杂役。”
她透过帷帽的黑纱看向陈迹:“若你是廖忠,你会将死士安插在哪里?”
陈迹坐在八仙桌对面分析道:“昌平县死士是廖忠的最后退路,乃是他藏匿行踪、逃离宁朝的最后选择,这个死士必须藏身鱼龙混杂之地逃避搜捕,还要有正当的出城身份。
陈迹做起排除法:“威漠坊不可,若死士是卫所兵,无法擅离职守送他离开;宣化坊不可,捕快、衙役聚集;儒林坊亦不可,赶考士子终究不会在此逗留太久。”
只余下拱极坊和安富坊。
陆氏静静听着,也不打断。
陈迹继续说道:“安富坊虽有富商,可富商要时常远行,作为死士未必能时时刻刻留在昌平等着他。拱极坊的陵户地位虽低,可宁皇陵月月都要清扫、月月都要送上纸扎、贡品,他们有正当出城的理由……扎出来的纸人,也能将人裹在其中,运出城去。”
陈迹笃定道:“是拱极坊。”
昌平县以东的宁皇陵葬着宁朝数十位帝王,月月皆有祭祀典礼,纸扎、香烛、金钱元宝样样都不能少。
陵户频繁往返于昌平县城与宁皇陵之间,有着绝对正当的出城理由,守军亦习以为常。
陈迹抬头道:“廖忠就在这拱极坊……想来,这也是凭姨住在拱极坊的原因。凭姨是否知道,拱极坊住了多少户人家?”
“二百六十三户。”陆氏竟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,饶有兴致问道:“这么多户人家,该怎么找呢?”
陈迹笑了笑:“凭姨不是有海东青牙牌吗,自然是用密谍身份,光明正大的挨家挨户的找。搜个三天三夜,总能搜出来。”
陆氏摇头:“胆子大了一些可还不够大。”
陈迹愕然。
陆氏解释道:“我假借密谍身份本就瞒不了多久,所以动作要快。”
她从袖中抽出匕首,在八仙桌上刻下拱极坊的舆图:“拱极坊只有一条主路贯穿东西,它像一棵笔直的树,其余的小巷则是分支,一眼就能望到头。待会儿我闹点动静出来,你往东走,我往西走,哪户人家与百姓反应不同,廖忠就藏在那户人家里。”
陈迹略有疑惑:“得是什么动静,才能把这二百六十三户都吸引出来?”
下一刻,却见陆氏走进厢房,将里面的酒坛拎出来,砸在正屋里,顷刻间浓烈的酒味冲天而起。
她从怀里掏出一支火寸条吹出火星,丢进酒里,燃起熊熊大火。
几息之间,火苗沿着窗纸一路烧上屋顶!
陆氏笑了笑:“不把动静闹大些,怎么把人都引出来看热闹?放心,整条捣衣巷都是我的,不会殃及邻居。”
陈迹转头看她:“凭姨就不怕动静太大,把解烦卫与密谍全都招来?”
陆氏又从厢房拎着一坛酒,她拆开泥封猛灌一口,这才又扔到隔壁去:“别怕,你担心阉党,廖忠也担心阉党,就看谁先按耐不住了。”
宅子里的火光卷着喷涌的风,轻轻掀起帷帽的半截黑纱,露出陆氏横贯鼻梁的那道伤疤。
此时此刻,陈迹不像是海捕文书上的通缉要犯,身旁这位凭姨才更像。
法外狂徒!
陆氏转身往外走去:“走吧。”
她与陈迹一东一西巡视而去,不到半柱香的时间,整条捣衣巷都弥漫起熊熊大火,烧起滚滚黑烟,惊得邻居纷纷出来查看。
“走水了!”
“灭火啊!”
有百姓提着自己水桶跑来,急声高呼着:“救火啊!”
陈迹就这么静静地观察。
鸡鸣才过去一炷香时间,百姓尚在家中,遇见这般大火只会下意识出门查看,亦或是奔走救火,亦或是看热闹。
不敢出门查看的必有问题,神情异样也有问题……陈迹不敢放过一丝细节。
正思索间,远处有马蹄声来,轰鸣如雷。
还有密谍司的铜哨声此起彼伏,每次铜哨皆为两声鸟雀连叫:包围!
这里动静太大,终究是引来了蛰伏的密谍司与解烦卫。
陈迹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,心却越来越静。
他要在解烦卫到来之前把廖忠找出来。
陈迹目光所及之处,拱极坊里家家户户出门查看,唯有四家房门紧闭。
在这四户人家当中吗?
不,不对,这四户人家房顶没有晒野菜。
宁朝北方百姓在春季常常缺粮,如榆钱、荠菜、马齿苋、蒲公英都是救命的早春野菜,晒干后还可储存至秋冬应急。
陈迹放眼望去,家家户户房顶晒着野菜,唯独这四户没有。
屋里没有住人。
仅此还不算铁证,陈迹又仔细打量,只见这四户人家房顶瓦缝里的杂草、柳芽也没人拔,想来当中确实无人居住。
陈迹暂且记住这四户人家,又将目光投向别处。
就在此时,他忽然看见一个女人紧张的看向大火处,双眼通红,似乎哭过几场,把眼睛都哭肿了。
女人悄悄观望捣衣巷的那场大火,观望时下意识将身子藏在邻居身后。
女人低声问街坊邻居:“捣衣巷那边怎么了?”
街坊邻居纷纷摇头:“不知怎么就烧起来了。”
女人目光小心翼翼环视着人群,当快要扫到陈迹时,陈迹转过身去,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模样。
陆氏从西边赶来,来到陈迹身旁低声询问道:“西边没有异常,你这边如何?”
陈迹没有回答,余光始终落在方才那女人身上。
可这女人极其机警,见陈迹与陆氏走到一处后,顿时心生警觉,低头往自家走去。
陈迹心中暗道不对。
下一刻,女人排开人群往巷子里跑去,陈迹不再管旁人,纵身一跃翻山房顶。
两人一个在巷子里、一个在屋顶上发足狂奔,陈迹纵身一跃扑下,他浑身蓄力准备与女人厮杀。
可还没等他落下,女人自知不敌,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泪如雨下。
女人看看身前的陈迹又看看身后堵住去路的陆氏,凄然道:“两位大人,求求您放我一马,我孩子还在他手里,稍有风吹草动,只怕孩子就没命了!”
陈迹落在她面前凝声问道:“廖忠挟持着你的孩子?”
女人忙不迭的磕头:“他以孩子相要挟,我夫妻二人实为被逼无奈。大人高抬贵手,等我夫妻二人将孩子救出来,任凭发落。”
此时,远处马蹄声已近。
陆氏径直从女人身边经过:“来不及了,死士便要有死士的觉悟,拿了别人钱财便不再是无辜之人了。”
女人眼见乞求无用,骤然起身,抽出袖中匕首扑向陆氏。
陆氏侧身避开对方匕首,身子倏忽一拧,陈迹甚至没看清对方身子如何一震,竟将女人震了出去,重重摔在墙上。
陆氏没有去看女人,她自顾自走进一户敞开的人家,从灶膛里抽出一个点燃的木柴扔进女人隔壁家中,竟是又烧起一把大火。
滚滚浓烟随风一吹,飘入女人家中。
火势很快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烧到了女人家。
陈迹看见陆氏跃上房顶,蹲伏在女人家的房檐上屏气凝息,等着屋里人被浓烟逼出屋子,哪怕大火将要烧至脚下也不管不顾。
密谍司的铜哨声越来越近,可陆氏无动于衷。
她要用大火将廖忠逼出屋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