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26章 山牛
会试之后,要等三月中旬才放榜,又因此时杏花开放,所以此榜又称“杏榜”。
杏榜之后是殿试,由宁帝钦点三甲,谁也没把握说自己一定能高中状元。
所以当沈野夸下海口那一刻,谁也没有当真。
众人只当他是个意气风发的轻狂书生,可谁也不会因此苛责一个年轻人,无非是善意的笑一笑、起个哄。
喧闹人群中的张黎倒骑青牛,将方才之事皆写进无字天书中。没人知道他就是汴梁四梦的作者,也没人知道新的话本将要横空出世。
黄山道庭首徒留恋京城风华,沉迷撰写故事话本,这听起来多少有些不务正业。
但谁又能决定什么是正业呢?
福王没理会身后的喧闹,头也不回的对陈迹说道:“今日之事一定会被黄山那鸡贼道士写进新话本里,啧啧,这不比那酸臭气冲天的汴梁四梦好得多?男男女女爱来恨去,哪有侠客鲜衣怒马有趣?”
陈迹没回答他,可他依旧喜滋滋说道:“这次本王肯定也在话本里。明日便让周旷去城隍庙,给那鸡贼道士送两壶好酒,让他将本王写得侠肝义胆、英俊不凡一些。你说本王在话本里换个什么诨号好?肯定不能叫福王了……叫贤王怎么样?本王早就觉得福王这封号没气势,根本衬不出本王的英武,一听就像是个肥头大耳的胖子……”
从安定门走到长安街,福王一路喋喋不休:“怎的这么远,走得腿都酸了!喂,下次换你给本王牵马如何?”
陈迹醉醺醺的答应下来:“好。”
福王微微一怔,他自言自语半晌了陈迹都没说话,如今说到此处,对方却应承下来。
他一时间有些分不清,陈迹到底有没有醉,这个承诺又有几分可信……
“酒鬼的话,半分都不能信,”福王忽然回头看他:“喂,你小子有没有把握翻案?这廖忠能不能审出东西来?我怎么看着他有点死了……你今日若能翻案,本王为你牵马便是一桩美谈,青史也该留下一笔。可你若是翻不了,那本王和你就一起变成笑话了。”
陈迹在马上晃晃悠悠,答非所问:“还有五碗。”
福王没好气道:“喝喝喝,喝死你算了。嘉宁三十二年里,你估摸着是第二个醉酒进宫面圣的。”
陈迹灌下一口烈酒,双眼迷离问道:“上一个是谁?”
福王随口道:“钦天监那位副监正,徐术,也是个没正形的。”
他牵着马往南走,到了玉河桥前,身旁凑热闹的百姓忽然哑了声,像是被人掐中了喉咙,慢慢停住脚步,而后做鸟兽散。
福王抬头看去。
玉河桥对面没了邻街的灯火,黑压压的长街上,解烦卫身披蓑衣、手按腰刀分列左右。灰蒙蒙的蓑衣与斗笠在黑夜里,宛如一片黑色山林。
桥正中间立着一人,身穿黑色鱼龙服,肩上还绣着一条过肩蟒。
林朝青。
福王微微眯起眼睛,低声问道:“这桥只怕过不去了。”
陈迹拎着酒坛子坐在马上摇摇晃晃,似是浑然不觉解烦卫的压迫感,仍自顾自的喝酒。
他灌下一口酒,醉眼惺忪问道:“王爷怕了?”
福王沉默片刻,洒然一笑,牵马上桥:“怕个球,过了这一关便能进宫面圣了。”
钉了铁掌的马蹄踩在汉白玉桥上发出清脆声响,解烦卫斗笠下的目光森然,凝视着福王与陈迹迎面而来。
林朝京挡在福王的去路上,却毫无戾气,只客气说道:“王爷,可否容卑职与陈迹说两句话?”
福王挑挑眉头:“什么话不能当着本王的面说?”
林朝青抱拳行礼:“干系甚大,还请王爷行个方便。”
福王看了一眼陈迹,最终还是松开缰绳,默默退开几步。
林朝青接过缰绳,抬头看向陈迹缓缓说道:“陈大人,福王不可能继承大统,你若是想参与夺嫡落个从龙之功,只怕打错了算盘。”
陈迹坐在马上斜睨林朝青,他将酒坛子搁在马鞍上,双手撑着酒坛俯下身去:“林大人,你酒量如何?”
林朝青闻着扑面而来的酒气,面不改色道:“我也不知陈大人是真醉还是假醉。今日与陈大人说几句交浅言深的话,你我说完便忘,即便别人问起来,本座也不会认……世人皆知陛下一心求长生,所以太子可有可无。可数千年来帝王上百位,又有谁真的求来长生了?陛下心知肚明,百官亦心知肚明,不然也不会立太子了。”
家国气运有如实质,与行官修行水火不容,三品以上官员皆无修行可能,更遑论皇帝?所以长生的念头注定是要落空的。
皇帝知道,文官们也知道,只是没人戳破罢了。
林朝青继续说道:“陛下只有两位子嗣,一位是太子,一位是福王。你以为太子倒了,福王便有机会,可嘉宁四年祭蚕神大典,曾有人传言皇后采桑时屏退宫中女使与靖王独处,十月之后,诞下福王。此虽为无凭无据之事,可后来陛下与靖王决裂,皇后从此幽禁深宫连年幼的福王都不能相见,已然说明一切。”
林朝青笃定道:“陈大人,血脉存疑四个字足以断了福王的一切可能。太子虽已失势,可宁朝的未来依然只在太子身上。你我不如赌一赌,今夜不论发生何事,太子都不会死,亦不会被废。”
难怪福王为宁朝嫡长,立太子时却没有立他,反而立了次子,百官也默不作声。
难怪薛贵妃敢构陷皇后,实为有恃无恐。
难怪陈家、吴秀要押注太子……实是宁朝已经没有别的选择。
皇帝总有一天会驾崩的,正如太阳总会落下,月亮总会升起。
到了那时,宁朝需要太子,百官也需要太子。所以今日百官齐齐失声,默许五城兵马司拦在安定门前,默许解烦卫拦在玉河桥上。
林朝青平静道:“陈大人,可曾想好了?莫要自误。”
陈迹兀自拎起酒坛喝了一大口,而后将酒洒在马前。清亮的酒液从坛口流出,浇在汉白玉砖上,浇在林朝青的皂靴上:“还有四碗。”
说罢,他对远处的福王招手:“牵马!”
福王小声嘀咕道:“你小子现在使唤本王还挺顺手的,你等你酒醒了的,看本王还搭不搭理你……”
他来到林朝青身前,拿过缰绳:“林大人,我们现在可以走了么?”
林朝青沉默许久,慢慢让开身子:“请。”
福王牵马从解烦卫当中穿过,泰然自若。两人竟就这么从解烦卫面前经过,往承天门去了。
等走远之后,福王悄悄回头看去,只见解烦卫们立于桥头一动不动,仿佛十余尊雕塑。
待他确定解烦卫并未跟来,这才终于垮下肩膀,长长松了口气:“本王都想好要怎么演一出护你的戏码了,结果他们竟不动手。想来此事已直达天听,父皇正在仁寿宫里等着见你,所以他们只敢当说客,不敢再拦。”
“小子,酒喝过了,狂也狂过了,你今晚能不能全身而退,得看父皇心情。”
午门到了。
……
……
午门前。
宫道两旁与城墙上皆燃着硕大火盆,燕翅楼上影影绰绰,不知守着何人。
大红宫墙下,正有一名三十岁上下的汉子,魁梧如山,披挂甲胄,手持擎天大戟。
汉子见福王牵马走来,径直来到马旁,像拎着一只小鸡似的拎起廖忠。陈迹醉眼惺忪看去,赫然发现此人站在平地上,竟与他坐在马上一般高。
福王正要与汉子说什么,却见陈迹竟伸手拍了拍汉子的肩膀,赞叹道:“你好高啊!”
福王面色一滞。
魁梧汉子森然瞥去,福王赶忙笑着与汉子打起圆场:“山牛兄别来无恙,这小子喝多了,莫与他一般见识。”
十二生肖,山牛。
有人说山牛在无念山那个毒虫窝里硬生生杀出了名声,入了内相法眼,收在身边当义子。可也有人说不是,从无念山里出来的人都没在无念山见过他。
还有人说山牛是嘉宁九年大同饥荒时,从边镇逃难进关的。路上被父母换给旁人,要被人剖腹下锅时,彼时还不是内相的内相,用半碗小米买下山牛的命。有人曾亲耳听见内相与山牛说过,别惜命,莫忘了嘉宁九年时,你的命只值半碗小米。
从此往后,内相不论去何处,都要将其带在身边。
此时,山牛没理会福王,转头冷冷看向陈迹:“廖忠怎么了?”
陈迹醉得双眼迷离:“啊?”
山牛不再多问,铜钵大的拳头猛然捶在廖忠丹田处,拳风刚猛,刮得陈迹与福王衣袂向后翻飞。
只见廖忠浑身颤抖,忽然睁开双眼,眼里尽是血丝。
一拳之后,廖忠六魄归体,修为尽废。
山牛面不改色的伸手去捏廖忠大脊,两根鼓槌粗的手指轻轻一错,廖忠身上便传来骨头脆响。
山牛大手在廖忠后背一路向下轻捏,只听噼啪接连响起,像是将其脊椎上的每一节都错开了。
廖忠红着眼睛宛如厉鬼:“杀了我!”
福王瞠目结舌:“还能说话?”
廖忠浑身上下只有眼睛与嘴巴还能动弹,他恶狠狠盯着陈迹:“看走眼了,老夫该在固原就杀了你。”
山牛随手在廖忠下巴上抹过,卸掉了廖忠的下颌。
陈迹狼狈的顺着马鞍滑到地上,靠着马身站稳了身子。
山牛提着廖忠往午门里走去,福王赶忙拉着陈迹胳膊:“别他娘的喝了……”
然而话音未落,山牛忽然回头道:“陛下还在与阁老们议事,一时半会儿轮不到他上前说话。陛下口谕,许他把酒喝够了再进宫面圣。”
福王一怔,而后难以置信的回头看向陈迹:“……小子,你小命保住了。咦,你小子不会是本王的弟弟吧?”
他又看向山牛:“那本王呢?”
山牛面无表情:“今夜没王爷什么事了,从哪来,回哪去。”
说罢,他转身往午门里走去。
午门外,陈迹高声道:“等等,这就喝完了。”
他仰头将坛子里的酒一饮而尽,将酒坛子塞在福王怀里,踉踉跄跄的跟着山牛往午门里走去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