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53章 钟鸣鼎食
田安平当然认得长相思。
时至今日,他的咽喉仍然残存感受,仍记得这柄天下名剑的锋利。
发生在东海的那一剑,让他久久眺望,成为生命之中,一道至今未解的谜题。
现在这柄剑出现在他的心口,几乎是以同样的方式,走着同样的直线,同样的摧枯拉朽。
唯一不同的是……
这一剑更缓慢,也更坚决。
却再没有一个魂牵梦萦的齐国,能够叫持剑者为之思虑了!
从人到魔,从现世东海,到万界荒墓飞仙岭,田安平你究竟改变了什么呢?
求知求真,求道求解。
不惜堕魔,投身魔祖走向无解的命运,终于从洞真惘世走到绝巅登圣……可差距竟然变得更大了。
“我感到遗憾。”
田安平清晰地感受着死亡,仍然平静得有些异样。
因为生死是最后一枚筹码,“活着”是求真的基础。所以他从来没有真正让自己走到死地,每一次看似搏死都是留足了后手。
在东海那次,他知道姜望不会杀他,齐国不会让他死。在天牢那次,他知道七恨会来。
人生过往的癫狂,早已掂量了代价。
所以是直到今天,直到长相思刺进心口的此刻,他才真正咀嚼到死亡的味道——
原来死亡是这个样子的。
生命本源的消逝,强大精神的衰败……所谓不朽之意志,仍需要不被毁灭的躯壳来承载。每个人都需要苦海的渡舟。
“你是整个齐国、乃至整个现世里,我最感兴趣的那个人。”
“我以为我们会有更宏大的对话。关于修行,关于这个世界,关于真理。”
田安平艰难地呼吸着,慢慢地说道:“但我们之间的生死……竟然是因为一个人,而不是一条路。”
咣!咣!咣!
一道道【天魔镇】,显化为血褐色的锁链,锁住田安平的四肢和脖颈,镇压他的魔性。
立身于仙魔宫里的仙魔君,体表亦泛起仙章魔痕所交织的图案,又有孽镣如潜龙出渊,撞击着魔镇锁链,与这专为天魔设计的封镇对抗。
两种锁链绞杀在一起,如龙争生死。
姜望似乎并不在意这些,只是往前推剑:“这是一个人。也是一条路。”
那时候他在东海,念及齐国,硬生生挣出天人态,留了时任斩雨统帅的田安平一条性命。同样是在东海,田安平却为了所谓的时机,悍然杀死摧城侯府的李龙川,假王坤之手掀起国与国的战争!
怎能说这不是两条路呢?
田安平的魔躯足以跟重玄遵的道身媲美,身在魔界,得到永恒魔功支持,更是几乎靠近不朽。
但即便是这般百劫不坏的魔躯,也根本无法阻止长相思的前进。
那交缠在魔君血肉中的仙魔圣气,是田安平独织的线索,使得他每一部分的血肉,都是城防高垒。像是一篇玄秘文章,非博学者不能读通。
可金赤白三色的火焰只是一燎,真意便已袅袅,仙魔尽都避道。而后城陷门开,袒示中宫!
田安平在自己魔躯所加铸的重重防御,这些年所思考的关于魔的铁则,丝毫不能阻止他的败亡。
“你找到了三昧真火的真谛,但你没有过多的探索它。”
田安平低头看着剑创,看三色焰光如何抹消他的血液,看关乎魔的个中三昧,是怎样消散如烟。
他喘息着:“其实你并不真正契合【知见】的道路。”
“你对广阔世界缺乏足够的好奇心。你的前半生被血海深仇压制,复仇之后又系于红尘万千的枷锁,把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当做自己的责任,被他人的期许掩盖了本欲。相较于外在世界的真理,你更寻求内在世界的自洽,本质上来说是一个封闭者。”
“霸府仙宫才是你该走的路。内有无穷,你却外结万千。因果不系,你却遍身尘缘。”
“你被称誉为时代的弄潮儿,但在更多的时候,你只是被时代推着走。”
“如你自己所说——你早就失去了童心。”
“儿时仰望星空的时候,你一定没有想过,世界就这样停滞不前。”
他抬起头来,看回姜望,似要以仅剩的力气,下人生的判词。
他研究过姜望很久很久,这是他对姜望的总结:“其实你对这个世界没有认知。”
田安平的道途有三,他掌握【线】,掌握【恐怖】,掌握【真理】。
在某种程度来说,【真理】覆盖了其它。
若他的认知是正确的,若他对姜望的总结为“真理”,那么此时此刻,姜望就不能这样碾压他。长相思就不可再进!
因为他在魔躯所加诸的桎梏,应是姜望所不曾认知的谜题。
但他在姜望的眼睛里,什么都没有看到。
那是一片平静的海,卷过仇恨的浪涛后,海底什么都不体现。
姜望只说道:“你对这个世界没有感受。”
田安平从不以智者自诩,但在他有限的生命经历里,在“认知真理”的能力上,他的确不认为有谁能够超过他。
可此刻他分明感到自己被一刀剖得正着,就像长相思已经刺入他的魔心。
他的确是贸然开口,不得已提前定论。
可也是经过审慎思考,反复辩证,即便最后不够完整,也该有十之三四的真。
但为什么鲁莽的、粗糙的姜望,反而更先触及他的真相?
在这个人身上,他有太多的“为什么”!
“感受……吗?”
田安平顿了顿:“你靠感受来认知世界,这方法非常粗糙,也不够准确。”
他又摇了摇头:“但我必须要承认,你的确经历了许多波澜壮阔的故事,看到了更高的风景,而这些常常都是你赌命而得。”
“跟一般人认知的不一样——循规蹈矩且珍惜生命的你,有时候会赌上性命来迎战外在世界对你底线的冒犯。无法无天且对生命毫无眷恋的我,反而什么都可以忍受,是更吝啬性命的那一个。”
“我明白人生各有选择,这或许就是你的有情道路。”
“但我好奇的是——”
“都说十赌九输,而关乎生死的赌局,需要你每一次都赢。以生死为骰,摇十次骰子,每一次都摇到‘生’的概率,只有一千零二十四分之一。若是摇一百次,你活下来的概率,无限接近于零。”
“那么,你为什么能赢得每一次赌命?”
他的眼神带着惘意:“从天命上来说,你并不是生来就拥有天命,况且天道也并未眷顾人族。天道对白骨的反噬,是你乘上的东风,但并不足以把你推到今天的高度。从算学上来说,在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,从弱小走到强大,我走到终点的概率,应该远大于你。”
星辰坠尽,虚空只剩稠如浓墨的暗色。
灵堂之中,白烛犹光。
那是惨淡的摇荡在人心的光芒。
烛光泼在姜望清晰的五官上。
从前觉得过于柔和的这个人,居然眉眼都剖光,连鬓角都似带血的秋刀!
“或许有人能生来拥有一切,但我不是那种人。前进的路上有时候没有筹码可以选,我只能赌命往前走。”
姜望平静地说道:“你虽然生于世家,其实某种程度上跟我也一样。很多时候你必须要赌点什么,才能往前。”
“不同的是——我赌的是自己的命。”
“你赌的是别人的命。”
“你杀死的李龙川,送了我定海式,由此衍生的定海镇,帮我赢得了天人战争。这就是算学之外的事情。”
“这个世界是由算学构成的吗?还是说算学只是其中一个部分?”
“你可以抛开所有的因素,只在纸面上确立过程和结果?
“田安平,这世上有没有人为你不顾一切?有没有人会拼尽所有来帮你?”
“你又会不会这样为别人呢?”
“你向内开拓无限的人身宇宙,用你所认知的真理来搭建外府内楼。可是你懂不懂得,什么是‘人’?”
“今天你站在灵堂里,可是你对死亡没有敬畏。”
“你还是没有明白。为什么齐天子会放弃你。”
“就像你还是不懂,无惧天魔为什么一定要送死。他们堵在仙魔宫外,排着队站在我面前,为魔族而死。而你说,魔族并不需要什么精神。”
“一个种族是如何才能存在啊?因为你田安平这样的角色吗?你求知求真,到底求得了什么?”
“诚然真理无穷,我只看到你错谬的一生。”
“你这样的人,怎么敢站到我面前?”
田安平!田安平!田安平!
你错了!你是对的!你真的错了!
你是个魔物吗,你娘死了你都不掉一滴眼泪,还在那里搭你的算筹!你给我滚过来!跪在她的棺材前!
不,给我一点时间,这道题……这个解法……
啪!田安平你大错特错!什么东西,不要再算了!给我磕头!磕下去!那是你的娘亲!她是为你死的你这个畜生!
啊!!别打扰我!滚开!!!我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!
“不……我不会错……”
在某个瞬间,田安平蓦地圆睁双眼!
他勉强地抬起手指,身上仙魔之纹共振,孽镣如毒龙抬头,抬起【天魔镇】。他也终于抬手到身前,抓住了长相思的锋刃!
剑刃切割他的指骨,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。
他死死地看着姜望!
姜望却波澜不惊。
剑压诸天的荡魔天君,仿佛只会这一个推剑的动作。
在命运的长河顺流而下,剑光已经填满了河床,不留一丝余隙。
这一剑就像永不停歇的时光——人无法对抗时间的流逝!
哪怕是身怀绝巅神通的黄舍利,也要在逆旅结束后,走到人生的下一个年头。
所以长相思还是往前。
田安平死死地攥住指骨,却只能一厘一厘度量这柄长剑。
“说起来……你恐惧吗?”姜望问。
田安平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。
那只惧杀怨铸天魔的恐惧斗篷,早在姜望入殿之前,就被他随手拆解……现在正挂在烛枝上,混同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中。
恐惧并不能成为对付他的手段,他也不曾害怕什么。
“一个不会恐惧的人,是不能真正懂得恐惧的。”
“你冷冰冰的堆砌关于恐惧的种种条件,自己却从来都没有害怕过……你居然真的觉得这就是力量吗?”
姜望说着,长剑前推。
田安平有一颗坚不可摧的心脏。
真正的恐惧魔,以之为笼,在其中肆意生长。
长相思就在这时刺入了田安平的心脏,将那头恐惧魔轻易洞穿!
田安平披着冕服的身躯,猛地弓住!
姜望抬手按住了他的脸,抚平他几乎扭曲的五官,将他的身体按定在那里。
右手则是松开剑柄,抓住了一杆纤长的龙须箭,恰恰从左手指缝间钉入,钉在了他的眉心!
“嘶!”
田安平身体蓦地一僵!
他“嗬嗬”地发出声音,试图止住五脏六腑的血流。可接近不朽的魔躯,分明已是个处处漏风的破屋,堵都堵不过来。
“通过那只恐惧斗篷……洞察了我的恐惧魔么?”
藏在心脏的后手也被轻易消解了。
他莫名地想到了重玄遵,那个“总是正确”的人。
这些人真的就在战斗里永远不犯错吗?
在与这些人交手之前……他也不在战斗中犯错啊。
他曾经无数次地刑笞自己,对于痛苦他并不陌生。
可是正在坍塌的,是他所求知的真相。
他感到痛!
“我曾无数次眺望天人。”
“我曾经沟通皋皆,用知见换取知见。”
“前有吴斋雪,后有你姜望。”
他艰难地说道:“我在想……是不是只有借助无穷无尽的天道力量,才有抗争不朽魔功的可能?”
长相思还留在田安平的心脏里,强有力的心脏已经千疮百孔,剑气在这具魔躯纵横。
鉴于这是一具接近不朽的魔躯,此刻战场还在他的外府里,生死都框在他的真理中……姜望动作非常的细致,按定他的五官,锁住他的身体,以龙须箭钉碎他的天庭,然后才慢慢消磨他的道质——
所谓【真理】的碎片。
不给田安平留下一丁点逃寿的可能。
姜望也几乎没有表情:“天人可以堕魔,魔当然也可以永沦天道,理论上你以魔君陷天海,确然有成功的可能。但如果你准备的后手只是‘天道田安平’……我希望你是真的知道,为什么我号为‘天之上’。”
天道田安平必然比不上天道姜望。
而天道姜望,现在还镇在长河之底。
完全放弃自己,寄托天道的田安平,固然是绝顶强大的。
但对姜望来说,也是无非再经历一次天道战争。
他的状态并非全盛,但已经缓过气来,无惧挑战。
其实当他来到魔界的那一刻。
帝魔宫所属的天魔真魔,选择逃亡,而不是引军对阵。
魔界唯存的两位魔君,能够借助不朽魔功登圣的存在……没有第一时间引军赶到,堵死帝魔宫的那个深坑。
今日这一场胜负,就已经奠定。
田安平今日唯一的生机,是在帝魔君那一剑之后。
可是他这样的智者,求真求知的强者,必然相信自己,胜过他者良多。
而这就是生死的分野。
亦是姜望所笃定的,田安平一定会做出的决定。
把剑贯入田安平的心脏后,接下来的每一息,他都回气无穷。
他要毁灭田安平的魔躯,杀死田安平的道,也准备好面对田安平的一切可能。
“我的确有过这样的设想,可以确切地让我于当前阶段,再上一层楼……但那于你不算挑战,于我也不够新鲜。”
田安平僵硬地定在棺材前。
姜望覆面的手,倒像是他的面具。
那一杆摇摇颤颤的龙须箭,则似他的冠冕。
唯独他的声音,还是不怎么体现情绪。
他已经很虚弱了,却很清醒的分配着声音的力气:“谁不知天上姜望?无谓让你赢得重复的战争。”
“我也不愿做永沦天道的考量,天道深海里不缺石人。所谓天道的代行者,亦是行尸走肉,永远失去求知的心。”
田安平慢慢地说:“很奇怪吧?我也有‘愿’和‘不愿’。”
“这并不奇怪。我从来不觉得你是什么怪胎。你只是不在乎这世上的很多东西罢了。”姜望面无表情地松开那杆龙须箭,执掌田安平命运的手,又握回了长相思的剑柄:“你的取舍是你杀李龙川的原因。也成为我杀你的意义。”
田安平的身体又颤了一下。
但他却抚平了自己声音里的皱褶:“还记得观澜天字叁吗?”
“那一局里不止有【无名者】,不止有尹观,不止你们。”
“田安平也参与其中。”
“我说的不是我,但也的确是我。”
“那个在超脱瓮中被创造出来的田安平……给我留下了一点消息。”
他直直地看向姜望,透过天隙般的指缝,眼睛里竟然生出光色来,那是一种窥见真相的惊喜:“姜望——你知道吗?”
“这个世界从诞生到现在,没有出现过一个真正的超脱存在。”
他或是在等姜望消化这个信息,也或是的确没有气力,缓了一缓,才继续道:“我是说,没有一个真正的‘自由者’。”
“最靠近超脱的那个人……祂还没有回来。”
称名【超脱】的境界,号为【绝巅之上】的那一境,等同【永恒】,永证【伟大】……这样的存在,在田安平的认知里竟然并不自由。
确然耸人听闻!
绝大多数人都只会把这当做疯癫者的呓语。
但有关于“观澜天字叁”里的一切,姜望的确不能忘记。
“观澜天字叁”里的田安平……
在某种意义上来说,的确也是真正的田安平。
他至今都记得——
在有夏岛观澜客栈天字叁号房里的那个田安平,在确认自己并不是正常时空秩序里的田安平后,毫不犹豫地纵跃天海,冲击天人,在失败之后化为石人,用生命求证答案。
也正是那一幕,让他建立起对田安平深刻的认知。
观澜天字叁里的那个田安平,是怎么把消息传给正常时序里的田安平的?
通过冲击天人的行为吗?
通过天海,转移了“真理”?
从这里再往前推,若那个跃身天海的田安平,的确向正常时序里的田安平,传递了足够的讯息。
那么今天的田安平,确实是已经了解天人,也了解天道石人的!
天道田安平很有可能并不只是构想。
是田安平切实能够实践,又真切放弃了的路。
而除此之外,他还在等待什么呢?
最靠近他所认知的“自由者”的那个人?
人皇?世尊?抑或……魔祖?
在姜望波澜不起的注视里,田安平喘息着言语:“这个世界是不正常的,和我认知的真理冲突。你有没有想过——”
啪!
“够了。”
姜望牢牢按定田安平将要倾倒的身体。
然后慢慢地往外拔出长剑。
“我见过幻想成真,见过无限可能,见过不朽的存在,感受过永恒的力量,不敢说祂们不够自由,不是真正超脱。”
“未至超脱,何以言超脱?”
“不要总是在空中楼阁里,絮叨你的呓语。坐在辅弼楼中,观想你的井天。你当明白,此刻跟李龙川无关的任何事情,都不能影响我的决心。”
“如果这就是你的告别,那我就听到这。”
长相思离开魔躯的过程,也是这具不朽之躯最后一缕生机逃散的过程。
这缓慢而不可挽回的力量……
滴漏声变得太清晰了。
缄默万年的青石,将要被持之以恒的钟乳凿穿。
田安平喘息着,喘息着,蓦地抓住了姜望的袖子!
他吐着血,从姜望的指缝之下,吐出充满希冀的声音:“我知你要杀田安平而后快。”
“但入魔即是新生。那个杀死李龙川的人族田安平,已经不存在了。”
他艰难地说:“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仙魔君……并不是他!”
姜望的大袖已经残破,田安平攥着袖子在抖。
“你是仙魔君还是田安平,那是你的自我认知。我不讨论这个问题。”
姜望拔剑的动作丝毫不受影响:“田安平杀死了李龙川,所以我会杀死所有可以称之为‘田安平’的存在。如此,勉强能叫我……填恨万一。无关于你是谁,你怎么‘自认为’。”
田安平攥紧的袖子没有任何意义。
他徒然地翕合着血唇:“我想跟你说的并不是这些。我并不乞求你的宽恕……仇恨是多么渺小的事情。”
“只差一步了,我只差一步,为什么……”
田安平的声音从指缝下传来,似是最后的悼声:“——罢了。你且往我身后看。”
“我给你看……我的母亲。”
这间灵堂,竟然是田安平亡母的灵堂?
黑色棺材里,躺着的是田安平的母亲?
姜望当然没有去看。
他只是按着田安平的脸,慢慢结束了长剑的最后一程。
当长相思归入鞘中。
尊于此界的仙魔君,也似被抽掉了最后的精气神,彻底委顿在他掌下。像一团裹在宽大冕服里的烂泥巴。
而后三昧真火焚身而走,将其烧得烟也不剩。
意海生澜。
姜望手握龙须箭,行于无边之海,微微垂眸,看着海镜之中的情景——
他以意海抹杀了田安平所有的残意,也卷来田安平死前最后一幕余念。
「海镜之中亦是一座灵堂,波纹皱出其间的情景,恰映着烛光被晚风扰动,人的面目明暗不定。
一个身量瘦长、长相斯文的男人……年轻一些的高昌侯田希礼。
他显然不如后来那么克制,正气得眼睛发红,将一个孩童重重踹倒在棺材前。伸手捉住那孩子的发髻,摁着他的脑袋,一次次往地上撞。
“这是你的娘亲!她死了不会再回来!给她磕头!给她磕头!给她磕头!”
地上是散落的算筹。
额头磕得见红。
男孩正翕动着嘴唇,絮絮叨叨地算着什么,却被一次次打断。
磕头的动作终于影响了他的思考。他忽然大喊一声,握住一根断裂的算筹,将之扎进了田希礼的心口!
这动作之突然,之精准,完全是循着“死亡真理”的路径前行,以双方巨大的实力差距,情绪失控的田希礼,一下子竟然也没防备过来。
灵堂中骤然静了!
就连哀乐也停。
田希礼不可置信地圆睁双眼。
既震惊于“他竟然敢”,也震惊于“他竟然能”。
子弑其父,悖逆人伦,死罪!
最后他一脚将年幼的田安平踹飞,在许多人的求情声里拔出腰刀。
“我恨不得杀了你!但你是我田希礼的儿子。”
“大泽田氏不可以出这么大逆不道的孽种!”
他提刀反斩,将停奏的乐师一刀两断!
就此数进数出,将灵堂里的人,杀了个干干净净。」
噗!
姜望不再注视,随手飞出龙须箭,击碎了这血色泡影。
这是李龙川的箭,也是迟来了十四年的交代。
他的故事骤停在东海,田安平的往事也不必再关心。
轰轰轰轰!
内楼已随星辰坠尽,外府也正随虚空坍塌。
旗幡为条缕,烛芯散为丝。曾经营织的一切,都成了断线。
田安平的“真理”已成废墟,整座灵堂都在崩溃。
最后只剩姜望和那口棺材。
就连滴漏的声音也消失了——此处的田安平已经死去,时间不再拥有意义。
这的确是田安平记忆中的那间灵堂。
那么黑色棺材里躺着的,就是那位不幸早逝的母亲么?已故高昌侯府一品诰命夫人?
田安平想要复活他的母亲?
说起来是个感人的情节。
但实在不像田安平这种人会有的执念。他真的会在乎他的母亲,在乎哪一个具体的人?
可换个角度来说——
从源海复活一个死去太久的人,将那已经渺茫幽微的“一”,重新复原成记忆中那个具体且真实的存在……这种不可能的难题,确实有可能让田安平着迷。
他差的最后一步究竟是什么呢?
姜望终于抬眼看去——
田安平灰飞烟灭后,黑棺里的情况也未能一览无余。
一团模糊的影子,藏在雪白的裹尸布下。
遂有天风吹来,将这张裹尸布卷走。
黑棺里躺着的这位……终于得显真容。
那并不是一位母亲。
也不是魔祖之类的恐怖存在。
那甚至不算一个完整的人形。
有一具并不体现性征的躯干,双手十指是同样的端直纤长,指间有缦网交互连络。
组成头部的,则是一颗混沌分色的太极球。
球体内沉浮着不朽的魔文……
《万世有缺仙魔功》!
其实看不出这具身体究竟代表什么。虽然它有一些神秘的表现,但无论是《万世有缺仙魔功》所衍生的力量,抑或此等躯干所表现的成长性,都不像是足够翻盘的倚仗。
以田安平的智慧,为什么会期待它能解决问题呢?
姜望的视线下移,看到棺材底部有两行歪歪扭扭的稚童般的字,写的是齐文——
【母诞我】。
【我诞母】。
平静,安宁,怪诞。
姜望猛地后退了一步!
很显然,棺材里的这具身体,是一件未完成品。
它并没有体现惊天动地的力量。
可这是姜望走进万界荒墓以来,第一次后退。
有那么一瞬间——
他感觉整个魔界其实是一座墓,整个万界荒墓,好像就是为这口棺材而存在!
下一刻。
灿烂的红尘劫火,染红了虚空。
……
……
星河浩荡,太虚无境。
在星穹隔绝的当下,或许也只有太虚幻境里,还能看到如此灿烂的星河。
当灿烂的火光映照在星空,一截破碎的锁链,从虚无中探出头来。
或许有人认得它是田安平的孽镣,也或许早晚都会将它遗忘。
可此时它窜游在星河,竟如神龙忽隐,好像生出灵性来。
太虚无垠,它急切地似乎在探索某种可能。
然而有一只透明的大手,倏而张落。正好探入星河,任其骤转骤折数十合,仍然精准将其擒捉。
仿佛天意不可违!
“太虚道主!”
孽镣奋力挣扎,在哐哐声响里,发出质问的声音:“这些年来我不停寻找太虚幻境的漏洞,也是为太虚幻境的跃升,提供了有力帮助……大功于太虚!你为太虚至高,秉持‘绝对公平,绝对公开,绝对公正’的基本原则。何能干涉我们的私斗?”
那只透明大手,亦有淡漠回应——
“很简单,因为我不是太虚道主。”
透明五指紧握:“就如你是田安平留在这里的孽虚灵,而我是镇河真君留在这里的天契灵……被钉死了命运,诸天万界都没有你的生天。”
田安平既没有月钥,也未走进太虚角楼,他是靠自己杀进太虚幻境的人。
对太虚幻境的破解,是他与虚渊之遥远的交流。他甚至在太虚幻境里创造了有别于虚灵的孽虚灵!
倘若他始终在人族发展,孽虚灵将成为他成长过程中的重要伏笔。他亦能乘上太虚幻境大兴的东风。
但势有高低,份有轻重,
姜望才是这些年来,始终代表太虚幻境,在太虚幻境具备最大影响力的那个人。
当初阮泅能够截断张临川的命运,今日姜望一剑斩下,也自整个命运长河奔流而下,斩断田安平的所有可能。
包括这藏在太虚幻境里的孽虚灵。
透明大手的手背上,走出来一只青色的天羊。
后蹄刨了两刨,便如离弦之箭。
天羊抵角,撞在孽镣之上,发出哗哗的响。
透明的天火将孽镣一节节烧融,也烧掉了最早在辅弼楼中,那一双静惘看天的眼睛。
曾经对星空的好奇和探索,在此刻方为终篇。
……
哗哗哗!
海上涛声轻。
田常独自坐在霸角岛的静室里,膝上横着潮信刀。
此刀与海潮相应,回荡天地之真。能帮助他更好体悟大海的变化,感受水行的真理。
不知为何,他越来越习惯“真理”这个词语。
如今神霄大征,诸国备战。
他这个霸角岛的执掌者,大泽田氏高层,却因为那位仙魔君,只能留在海岛修行。还得定期去近海总督面前露个脸,免得朝廷另生猜忌。
但他倒是并不焦躁。
常年在田安平身前如履薄冰,生死悬命,他锻炼出万事从容的心性。
只要好好修炼,强大自身,总有一天,机会会找上门来。
在某个时候。
笃笃笃。
屋外传来敲门声响。
他正欲收刀。
可膝上潮信也恰在此刻刀光一闪。
熟悉的田公子的声音,就在此时响起——
“去岛内秘库,下九层冰室,开玄武阵界,其中有冰棺一副,予我启开……我将归来。”
田常悚然一惊。
他震惊的不仅是田安平说要归来,更震惊于对方发声在潮信刀!
当初为争机缘,杀死田氏长老,暗夺这柄潮信刀……
田安平早就知道!
甚至已经在潮信刀里做了手脚。
这么多年,这颗脑袋始终都悬在刀尖上,他却浑然不觉。还自以为是的上蹿下跳。
思之汗涔涔。
“是!公子!”田常毫不犹豫地起身,不敢表现出半点忐忑:“我马上去办!”
他取出秘库钥匙,急匆匆地往外走,把田安平的命令当圣旨来办。
脚步促急,却在行至房门的时候,毫无征兆地抛刀!
一把将潮信刀贯进地面,翻手就按出一方玉印,镇在刀柄——
荡魔天君所传【封魔印】!
田安平恐怖归恐怖,但既然已经堕魔,须就管不到现世来。
现在口口声声说要归来,证明神霄战场胜负已分,至少他仙魔君是输了!
所谓“趁他病要他命”,田常未见得敢对濒死的田安平动手,却不至于怕一柄附其意志的刀!
电光火石一瞬间。
却只听“刷”的一声响——
刀光闪过,田常的头颅骨碌碌在地上滚。
他的动作已经很果决,可是田安平更快一筹。
蔚蓝色的刀光在刀身凝聚,逐渐显出一条龙形虚影。
龙形之中,有一个虚实幻变、不断闪烁的田安平,正身拖孽镣,步履蹒跚。
什么玄武阵界,什么冰棺,自然并不存在。
他就算真在霸角岛留下什么隐秘的手段,也必然不能被大泽田氏保留。曾于现世的伏笔,在他堕魔之后,定被一扫而空。
他真正的万不得已的归来计划,从始至终都落在他堕魔之前亲自培养的田常身上。
田常乃田氏正宗,身怀夜鹏血脉。这么多年执掌霸角岛,分享大泽气运。
能够帮他完成“夜鹏吞龙”这一步。
他将在田常身上归来,当然不可能再回到曾经的巅峰,但复刻田氏先祖忠勇伯田文僖的实力,将《夜鹏吞龙功》推到巅峰,却是不难。
至于以后……前方有真理无穷。只要活着,路总归可以往前走。
无非又从头。
然而就在这龙形虚影即将扑到田常头颅上的时候,龙形虚影中蹒跚的田安平,蓦然扭头——
不知何时门已开了。
门外的人站在光里,很有些刺眼。
田安平抬手遮了遮光,看到这是一个看起来很有些木讷呆板的中年男人。
他想起来,这人的名字叫“田和”。
同他之间隔了许多层级,理论上都没有见他的资格。只是好歹姓“田”,他才略知其名。
田和似乎对田常的尸体并不意外,就站在门口的位置,也并不进来。却谦卑地躬身低头:“安平公子,问候您午安。”
“武安?”田安平眯了眯眼睛。
田和没有抬头,只有一声轻笑。双手却往前递,非常恭敬的……送出了他的礼物——
这是一张……丑陋的折纸青羊。
仿佛太虚星河里的情景复刻。
青色的天羊抵角,撞在蔚蓝色的龙形虚影上,轻易撕碎了刀光,也撞碎了田安平。
田安平飞碎的残灵在空中静惘。
田常孤零零的脑袋就在正下方,他却不能再飞进去。
夜鹏吞龙是一场梦。
千般真,万般求,什么样的准备都是空。
他似乎看到了命运无数次的重演。
他在命运之河顺流而下,每一次试图跃岸的挣扎,都被青色的天羊撞落。
这仍然是姜望斩断他命途的剑,他从来没有逃出那三尺剑围。
可是他竟然未有惊觉,此剑是何时斩出。
杀人是一件彻底的事,原来被杀也是。
“姜望”是一道未解的题!
他莫名想到那个玉带缠额的英武将军,想到那句他不以为然的遗言——
“李龙川今日之死,是你他日之劫。我的朋友,会杀了你。”
这句誓语,犹言在耳,竟成命运之谶。
这份心情,山高水远,果然上穷碧落下黄泉。
嗬……嗬……
他的喘息艰难,意识也模糊。
模糊中他又想到了姜望的那个问题——
“说起来……你恐惧吗?”
我……恐惧吗?
田安平缓缓地闭上眼睛。
他不再看天。
“其实我一直生活在恐惧里。”
“恐惧来源于未知。”
“恐惧让我不顾一切地往前。”
“田和,遇到姜望,告诉他——现在我不恐惧了。”
田和在门外等了很长一段时间,等到屋里的这缕残灵彻底消散,等到青羊天契也散入天河。
他才慢慢地走进房间里来,跪在地上,按出姜望所传的封魔印,一点一点,印遍房间里的每一寸。
他的动作非常细致,像是一个清洁房间的非常用心的仆人。
“仆人”,也是他长久以来,在田常面前自居的身份。
铛!铛!铛!
岛外传来钟声,不知为谁而鸣。
田和听来,却是最恰当的送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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……
之前用过“钟鸣鼎食”的标题,当然跟这章的表达完全不同。
本来不欲用重复标题,但思前想后,竟没有比这更合适的。
的确钟鸣,的确鼎食。
下周一见~