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47章 黄丹
“项北……你相信我吗?”
在血红而暗沉的世界里,眼皮像是灌了铅,意识的重量无限沉坠,思考已是一件艰难的事情。
“……什么?”项北问。
“我是说,你还愿意相信我重黎平章吗?在这么多年的欺瞒之后。”
项北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。
沉默并非不想言语,而是意念的对话,也需要他积攒很多的力气。
他在骄命的刀下一次次奋起,终似岸边已经离水的鱼。
徒劳扑腾,身老命竭。鳞飞血尽,只是吊着一口气在。
“我从来都知道你是谁。”项北说。
重黎平章的声音,很明显地愣了一下:“怎么知道的?”
“……我随便猜一猜。”项北说。
“对不起,这么多年——”
“你有你的隐秘,我也有很多时候,希望你回到屋里,关门锁窗,不要注视我的人生,所以才有这枚将你推进城门的钥匙。”项北艰难鏖战,换过一口气来,一下子说了很多:“现在我独自站上城头,并非是你已不值得信任,而是不想她窥探你的过往,晾晒你最深的心思。每个人心底都有几两龌龊,无法拿出来称量。我只知道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伤害我,但你一次都没有那样做。”
“其实最开始的时候——”
“我相信你。”
“我其实没有那么值得相信……”
“我说我相信你。我相信与我朝夕相处的时间,胜过史书上的一段文字。我相信我心里的感受,胜过我听到的他人的定论。我相信你,前辈。”
那个跟小伙伴玩捉迷藏,躲到深山里的七岁孩童,那一天并不知道,小伙伴们找一圈没找到他后,都已经各自回家去了。
他藏啊藏,藏到月上中天,太阳又升起。
厉害的是他藏了很久。
难过的是没人发现他藏了很久。
那一天他自己包扎好意外受伤的手掌,闭上眼睛缩在山洞角落沉沉入睡。
直到第二天醒来,睁开重瞳,才看到划伤手掌的那枚骨片里,有一缕残魂。
那时候他雀跃地笑,喊了一声“前辈!”
他不是胆子大,他只是太孤独了。
也正是这一声,让正犹豫着要不要夺舍一个孩子的重黎平章,放下了恶念,从此成为他的“老前辈”。
此后风雨这么多年。
重黎氏族的最后一个大蛮,就陪着那个孤独的孩子,成长为今天的车骑将军。
正是这一句“相信”,才叫项北明明早就猜出了重黎平章的身份,却从来不言。
重黎平章知晓这孩子心眼明亮。
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露出了破绽,也或许破绽太多,他不曾真正对项北设防。
重黎平章有很多话想说,他有他的人生经验,他有鬼山建国的野望,他有万丈雄心,许多的遗憾。
但最后他只是说——
“那么就这一次,把身体完全地交给我。”
在那一座孤独的杀城里,独据城中的项北,向后仰倒。
他不是放弃了,他只是太累了。
他只是……相信。
烈煌沙漠,凤鸣于雪。
朱虞卿引军结阵,双手青筋暴起,力透凭栏,神识几乎是以爆炸的方式轰鸣而出……乃有炎凤,飞灼其华。
楚国最精锐的军队,以八千人成阵,合炎凤战车之力,咆哮在风雪中。
这是实实在在的洞真层次杀力,真正有了干涉战场的表现。终不似韩厘之死那样轻描淡写,伍晟之亡那样无足轻重。
骄命仍然是面无表情地抬刀,在压下盖世戟的一瞬间,合身入风雪,刀光翩如白蛟,与炎凤同游。
龙凤交错一瞬间。白芒如虹,长空倒挂,她已返身折回主战场,再次斩向摇摇晃晃的项北。
在她身后,焰光点点,融雪而落——是一瞬间被拆解的“炎凤”,枢官朱虞卿和那八千楚卒的尸身残余。
她的刀总能斩至关键,杀人破阵如庖丁解牛。
斩心裂胆,故而所向披靡。
摇摇晃晃已然力竭的项北,却在这刻忽然仰身!
势已不同。
手中盖世之戟,乍似点睛之画龙,一霎从静态中破出,引风荡煞,不可捉摸——已跃升到另一个“技”的层次,真如画已生灵。
如果说项北的盖世戟法,已经洞察“道”的真谛,一钩一划都是述道天下。那么此刻这支战戟的表现,就已经进入一个全新的领域……它在创造大道,勾画一个全新的世界。
已经先一步捕捉到对方心念变化的骄命,提前做出反应,刀势未尽人已走。
可这游龙走凤般的刀光,恍惚已为天穹所盖。
锵!
戟锋压刀!
还是那具吞贼霸体,但那些已经如游丝一般、几被浇灭的鬼气,这时游天窜地,森森张炽。
吞贼霸体力压狸飞云之妖身,无所不在的刀光,竟被圈入牢不可破的铁城。
骄命明白她的对手,不再是项北。而是熊义祯称霸南域的道路上,最难缠的那个对手,最后的大蛮——重黎平章!
凝视其心,但见千念万转,混淆一团,如云气飞窜。
重黎平章对付【他心通】的办法,跟阮泅类似。他创造了许多的鬼念,绕行其心,在同一时间伪作战斗思考。
但在斗杀阮泅、补完彼缺后,这种程度的心念干扰,已经无法影响到骄命。
她假作迷惑,刀光一恍,重黎平章果然长驱而来,她拖刀反撩,截敌于半!
可刀锋错戟一瞬间,【寒江雪】竟被搅飞空中,脱手而出!掌缘裂血,五指犹颤。
重黎平章的心念的确被她捕捉到了,可是她所驾驭的狸飞云的身体,并不能完全跟得上她的反应,在电光火石的方寸之争里,落在了下风。
她有绝巅眼界,重黎平章亦曾登顶。她驭使狸飞云的身体,重黎平章驭使项北的身体,倒也算得上公平。
可她是今天才拿到狸飞云的身体,并完成相应的改造。而重黎平章对于项北这具身体的了解,可能还在项北本人之上。毕竟他是以绝巅的眼界,注视着这具人身长大。
就是这么一点微小的道身掌控的不足,在这种层次的交锋中,被瞬间放大了!
如风车般旋转的关刀,越飞越高,在飘雪之中远去。
与之相错的是一块下坠中的玉色方牌——朱虞卿的残留,至此才落尽。
铛啷啷。
玉色方牌犹带血,撞在凝霜披雪的砂石上,发出清脆的响,一时竟没有摔碎。
牌上刻有“章华”字样,是朱虞卿的枢官凭证。
也是他留给项北的最后讯息——
“朱未辱命”。
国之重器【市井】,已经藏起来了。
项北心眼明亮,对于危险有与生俱来的觉悟,在骄命拖刀而来的第一时间,就知不可力敌。
朱虞卿那时看到的只是一尊真妖,而他感受到的,却是黑云压顶的死兆。
只身断后,是为将者没有选择的选择。
命伍晟保全军队精锐的同时,也把【市井】交给了朱虞卿,请他为国藏宝。
朱虞卿随军离开,就是做这件事情去了。
为了避免被【他心通】看透,藏匿的事情并不是他亲自去做,而是由回撤前营的那部分楚军来完成。
藏匿过程使用了章华台秘传的“切缘法”,选出三个不同的死士,各自以死切缘,彼此接力,将之藏于某处。
只有之后楚师主力降临,随军星占负责人诸葛祚,才能利用章华密本,破译具体位置,寻回这件国宝。
而他回军受死,是为了给项北创造机会,也是“切缘法”的最后一切……
自此线索了断。
今便覆军于此,国器得存。
骄命的眼角余光,追逐着飞天的关刀。项北的森森鬼气,缭绕着地上的玉牌。
错身一瞬间,骄命抬膝飞指,杀招连连。
却只见,盖世画戟探小枝,而后吞贼霸体杀妖身。
重黎平章横戟压下,碾碎其肩!
一条胳膊就这样耷拉下来,败如枯木。骄命合身而纵,撞进雪中。
她的身体急剧缩小,竟如微尘落雪。
其身纵来往去,只剩一个纤微的形体,同时出现在每一片雪花里。
绝世的踏雪秘术,令她暂时摆脱戟锋重围。
她的声音则混同在风中:“重黎平章!我知晓你这样的人物,自有你不能被动摇的决定。
“或许我也不够了解你——但宇宙广阔,神霄有无限可能,你何苦于此虚耗!
“我开出的条件如果不够,你可以直言。不妨告知你的诉求,诸天联军尽量向你靠拢!你这样的豪杰,不该被历史埋没。诸蛮的王者,岂能随葬于无名?”
重黎平章明白骄命并不需要他回答,只要他稍微在脑海中想一下这个问题,他的答案就会呈现在骄命面前。
而囿于现在这具身体的虚弱,他还有一些对抗【他心通】的思路无法实践。
他沉默。
只大手一转,握戟竖地。戟尾似篱笆桩一般贯入地底,而后轰轰隆隆。这具吞贼霸体像一个放开了封印的风洞,浩荡鬼气呼啸而出。
森森鬼气在砂石载雪的大地上疯狂蔓延。
漫天白雪也像是一张张无辜白纸,被大片大片的浓墨泼黑!
一片雪花就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,骄命像只蚂蚁走在其中。
但一番试探心思的话语才说完,白茫茫的世界就被鬼气染黑。
下一刻戟锋剖雪,重黎平章盖世而来。
骄命被轰出白茫茫的自留地,似一抹身不由己的尘埃。此时已是漫天黑雪,冷景似末世降临。
她只是五指合握。
极霜之道,至寒之风。
飘飘一身结霜城。
盖世戟轰落下来,寒凉戟锋砸在一座冰雕的城堡上,敲碎坚冰无数重!
碎冰折光,一时流光幻彩。
重黎平章飞天逐地,呼气即有鬼气如箭,咆哮万重,已第一时间寻到最后一间冰屋里的骄命。
却见她果决探手,当场挖掉了自己的左眼,往身前一抛。
霎时海风呼啸,浪潮翻涌。
“力无极”的吞贼霸体,已陷进一泓无边的水眼。
骄命的战斗思路已经再清晰不过——她不打算和重黎平章硬碰硬,这毕竟是熊义祯那个层次的对手。但重黎平章接掌项北这具身体,注定不能长久。她只要拖延即可。
这是一个冷酷的胜负师。
她只需要最后的胜利,不考虑任何胜利之外的因素。
重黎平章以手掩面,抬戟飞巡。
火红色的重黎鬼纹已经爬了半面,再往下发展,他就需要真正跟项北抢夺这具身体的所有权了——
他的确这样想过。
曾经也辉煌一时,雄心万丈,自不甘心就那样退出历史的舞台,沦为人间的看客。
可是借住项北身体的这些年,他是那么清楚地看到——时代已经变了。
鬼山国的余脉,那个名为“焉翎”的优秀后裔,终究举家都偿还了重黎氏族世代养鬼炼鬼的诅咒。明明已经开辟自己的道路,终究未敌“天数”,一命呜呼,险就绝脉重黎。
是诸葛义先出手,挽救了重黎氏最后的血脉。
那孩子……
现在叫做诸葛祚。
今时今日已经是当代的楚国“大巫令”,不出意外的话,将来也是楚国的顶层人物,是这霸主国里绝对的核心位置。
对于这孩子来说……
重黎平章应该还活着吗?
诸蛮现在都是楚民,山上的岩洞,都是山下的华屋。
那些华服楚仪的霸国百姓,还认所谓的蛮王吗?
他还应当振臂而呼,裹挟诸蛮后裔,带着他们掀起新的战争吗?
最初他统合诸蛮,是希望带大家过上更好的生活,还是纯粹为了满足自己的野望呢?
在时间的河流飘荡了太久,久得已经忘记为何出发。
“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重黎平章忽然仰头狂笑。
这具吞贼霸体,在狂卷的笑声中,鼓动胸膛如铁风箱。
此处包裹他的无边水眼,一时翻起滔天的浪头……终撞破。
“啪”地一声,重黎平章踩爆了那颗眼睛,而后举戟如幡——
“魂兮……归来!”
这时候的骄命,已经退出千余丈,沿途雪峰拔起,便化沙漠为山岭。
群峰为她屏障,寒霜为她甲衣。
翻山越岭的冬风,是她所调度的“天成隔川之阵”。
席天卷地的呼啸,是灵冥海域的亡音。
一连串的动作,都是为阻敌而设。
她有足够的自信,却也清醒认知——应该对熊义祯同层次的对手保持敬畏。
但在重黎平章杀出来的瞬间,千峰折,寒霜消,风遽止,亡音停。
诸般手段一掌空。
重黎平章曾经煊赫,却也不只是活在过去。这么多年他是陪着项北一起成长的!
骄命所驭使的这具真妖之身,竟然被黑焰点燃,乍看像一枝盛开的黑色蔷薇,繁花妖艳。
一朵朵摇曳的魂火,幻转着一幕幕狞恶的画面。
有韩厘举旗而来,伍晟驾车冲锋……一个个慨然赴死的楚卒。
诸将士临死的决意,攀爬死敌的道身。
鬼山蛮有历史最强的驭鬼道统,在重黎平章的“招魂引”之前,所有被骄命杀死的生灵,都是她必须要偿还的债!
眸中红莲招摇,她在疾退的过程里双手合掌:“南无龙尊弘世佛!救度众生离苦厄!”
此刻她面笼佛光,容色慈悲,低眸垂泪……泪中皆有红莲开。就这样点点滴滴浇落妖躯,将那燃烧的鬼花渐次扑灭。
她已经提前做出针对,紧急爆发了灵冥皇主所独创的亡者秘音,仍未能抵御鬼魂的侵袭。
只好以龙佛所传的禅功来“超度”。
然而鬼花甚繁,佛泪有限,终不能一扑灭尽。
重黎平章又至矣!
“前事未尽,后事不终。”
“况乎生死之重,岂你这几滴假惺惺的浊泪能洗!”
重黎平章已不止是速度的快慢了,他在追逐的过程里,探出手来,妖身上正在燃烧的鬼花,就也长出一只手。
霎时有三千多只手,寄生在这具妖身,而后咒印纠缠,一层层反抱其身。
这具妖身的佛光,瞬间熄灭。就连妖光也晦暗,七窍封闭,六识尽湮,遍身毛孔都关锁。
重黎无上巫法……鬼手抱佛!
他的动作太快,杀力太强,眼界太高,纵使骄命洞察他的心念,知晓他的目的,也无法完美应对,仍被逼到了这个境地。
哪怕是超脱无上的佛陀,也会被自己的因果牵落。一旦跌入幽冥,终究晦因朽果。这就是“鬼手抱佛”的真义。
重黎平章抬戟而至,就要当场埋葬这具妖身。
忽然身后喀嚓作响,阴风之中有刀探来——
那是一个已经裂开的“人架子”。
早先被骄命一刀斩杀的伍晟!
作为一个不被察觉的“已死者”,他混同在张扬的鬼气中,以那柄伍氏家传的长刀,撞在了吞贼霸体的腰眼。
什么时候?他竟被控制?
重黎平章当然不会就这样被击败,伤口的血肉瞬间绞紧,随手一戟就将安国公府的这具残躯荡开。
可那三千多只鬼手的封印下,唯独露出来的那双真妖眼睛,只是平静地看着他。这是皇主骄命和蛮王重黎平章跨越时空的对视。
她说:“时间到了。”
极霜真意迟缓了关于时间的认知,他心通加强了这种不经意的蒙蔽。
未知觉间,重黎鬼纹已满面!
是绞杀项北残意,侵夺此身,还是结束这一切,黯然退场?
这具吞贼霸体向后仰倒,重黎平章的意志如潮退去。
骄命非常重视这个跟熊义祯同时代的对手,在尽得先机的情况下,只求拖延到最后一刻……而她完成了这个目标。
身上层层封印的鬼手,一条条如死蛇般垂落,那些根植其身的鬼花,也在瞬间枯萎。
而她尚未褪尽一身狼狈,就已经扑到了项北身上,抬手斩飞那杆盖世戟,在项北的意识回流之前,一记掌刀戳在了他的胸口。
这一刀仿佛堵住了风眼,那呼啸的鬼气霎时截流。
项北的身体瞬间萎缩。
内贼已死,外贼遂侵。
刀劲在道身内窜行,吞贼霸体告破!
那些死手枯花,恍是她身上的装饰,整个过程都极致冷峻。
她甚至是等了一息,确定项北的意识十分清醒后,才将自己的掌刀拔出。
指尖并成的刀尖,挑出一朵青色的神通之花——
【破法青刃】!
唯有在项北最极限的状态下,这朵神通之花,才够鲜活饱满,才能够补足她所需要的神意,令她的道路进一步升华。
而有项北和重黎平章的接力发挥,这枚神通已经到了最成熟的时刻。
此行收获堪称完美。
项北脖颈都暴起青筋,身体猛然弹起!
却被骄命一掌按在地上,五指扣面:“请稍等,我马上就好。”
她需要项北鲜活的感受,如此才能确保神通的灵性完整。
说话间她已将名为【破法青刃】的神通之花完整挑出,反手按进了自己的心口。
只剩一个人架子的伍晟,提刀巡行于外围,一边吞食战友残魂,一边为骄命护卫,实在是忠心耿耿。
骄命则是平静地看着项北:“将士归心,岂非名将?”
“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你去死,还能够折服重黎平章这样的枭雄……”
“我现在承认你是真正的统帅。”
“洞真境的你,对手不该是我。”
她的掌刀再次落下:“或许你运气不太好,恰巧拥有了这门神通,被我选择。或者说……‘天亡你也。’”
啪!
项北的手却在这时候抬起来,死死抓住了骄命的手腕!
他的脸上,还是重黎平章最后凝固的表情。
那是一张大笑的脸。
有几分豪迈,也有几分自嘲。
脸上有一道未干的水痕,或许是重黎平章所残留的遗憾。
只是阴翳遮眸,看不到是否真的流过泪。
唯独确然无疑的,是属于项北的声音,在这刻锵然响起:“大丈夫岂容天亡我也?”
“悬颅于人皆是战之罪!”
“我之生死,我自担责,无咎于天!”
他抓着骄命的手腕,竟将这具妖身举起,自己也站起身来:“再来!”
骄命的眼中难掩惊讶,她不理解项北是何来的力量。
但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。
“重黎平章竟然将重黎氏的王脉鬼玺,留在了你的身体里?”
“楚廷平蛮,而他益楚!”
她已经看到答案,仍觉难以理解:“【吞贼霸体】已破,【破法青刃】已剥,你还有什么倚仗,能够扛得住重黎鬼玺的反噬?”
说话的同时她亦不断施展秘术,几无止歇地加强此身业力,以将这具道身,推至“不可举”之重境,将此刻的项北压下。
纵担山担海,未及担业!
她要看项北这具伤痕累累的残躯,还能榨出几分力气。
项北只是站定,汗血如瀑,一似力有无穷。他单手举起妖身,便如举鼎:“它们的确曾经是项北的一部分,但不是它们组成了项北。”
“组成项北的,是我的力量,勇气,和这颗不服输的心!”
当世天骄,无不被那位荡魔天君压过一头去。被其赶超的人,永远只能看着他的背影。
而他项北,是在被那位“魁于绝巅”者拉开差距后,是在已经感受“天地之别”后,悍然挖掉了自己的天生重瞳,拆掉自己的倚仗,发誓要继续追逐的男人!
他从不回避,他勇于争先。
无论面对谁!
“吞贼不过七魄之一。”
“破之何妨?”
“此身何益!”
其时也,鬼气成雾。
他的乱发张舞,身体炸开一道一道的裂隙,只是被骄命暂时击破的【吞贼霸体】,在这一刻被他自己摧毁,彻底裂解——
“裂解之,铸我无上霸体!”
但见三魂,跃于其颅顶。
又有七魄,外飞其身。
所谓三魂者:胎光、爽灵、幽精。
所谓七魄者:尸狗,伏矢,雀阴,吞贼,非毒,除秽,臭肺。
到了这样的时刻,才有一方鬼玺,浮凸在其天庭。
此鬼玺以九张鬼面吞龙,尽显王者之气,霸道之姿。
三魂七魄皆为其臣佐。
重黎平章给项北留下的最后的路,是遗其重黎鬼玺,让他成为当代的鬼山蛮主,以“大蛮”的力量,驱逐骄命。
但项北却选择将一切都打碎,斩断所有后路,往前推铸霸体。
成则一步绝巅,败则灰飞烟灭。
这样的项北,碎甲毁衣遍身裂隙的项北,已经失去一切,却又攥紧了一切的项北……是如此清晰地刻写在骄命眼中。
终于明白这人已经完全脱出她所书写的故事,不被戏本约束。
此等英雄气,终非命运所缚!
她以狸飞云之身行于此间,避开了战争双方对于绝巅力量的捕捉,也给予项北相对公平的决战条件,满足了命运要求,并最终完美夺下神通。
但狸飞云的这具妖身若是死在这里,她藏在虚空里的本尊,亦会随之死去。这是“寄因寻果术”唯一的弊端,所谓“公平”,她早已认知深刻。
“好个蛮王项北,鬼山遗脉!”
骄命抬手轻轻往前一推:“我期待你功成于此,踏足绝巅,以更强大的姿态,来与我争锋!”
“蛮王项北”,就是联军方下一步的舆论攻势。有用无用且另说,能造成一点麻烦也是好事。
此身堆迭的庞大业力,尽都推到了项北身上,使之足陷三尺,意沉九顷。
这具被项北高举在空中的妖身,一霎崩碎如水流,血肉飞墨,泼了项北满身。
其所遗留的意志,不断侵蚀着项北的身体。使之遍处是针扎的痛楚,腐蚀的伤口!
而那还未散尽的黑雪中,完好的狸飞云之身,已经飘飞在深空尽处。
此【三生】也。
此身若死,才算真死。她选择离开,不去赌项北的最后一步。
这一战已终了,杀死项北不是她的目的,是本该顺便发生的事情。但在这么理所当然的故事里,转折仍有发生。
“今知也。”
“天命须敬,人心莫轻!”
冥冥中那张完美的大道舆图,好像又完整了几分。
她在寒风黑雪中回望一眼,只看到握拳仰天的项北,身上血肉翻滚,在血气鬼气的交错下,骨骼节节爆响!
当然也看到已经食尽战友残魂的伍晟,完全恢复了人形,正杀意凛凛,提刀向跃升中的项北杀去。
其人意海,心念空空。新生的人格,服从于预设的铁律。
他心通所感受到的,只有绝对的杀念……伍晟为唤醒他的骄命而战。
她猛地意识到——
项北并不知道伍晟是因为什么被控制!
而这通过元始丹盟、通过相关丹药完成的控制,是诸天联军一方极重要的一步棋。从鹏迩来生擒赤帝严仁羡,到虎伯卿收伥瞒死,妖族暗中在丹国落子,为此前后经营了太久!
为了不被人族察觉,这种控制甚至放到食药者死后来完成。相关的丹药本身在食药者身体里只有益处,在活着的时候没有任何危害。
只会在服药者死后,将他们的尸体,演化为一种全新的生命体。
负责此项研究的虎太岁,称之为“尸魇魔”……本就是从魔族身上得到的灵感。
他日战争进入久持阶段,那些被人族带回本土安葬的战士,都会于必要的时机,瞬间变成诸天联军钉死在现世的钉子,予人族以巨大的创伤。
一夕尸变,天地改颜。
她是被重黎平章逼得没办法了,不得已才将伍晟唤醒,并用之完美地熬过了那段时间。公平的地方在于……她也需要承担此事暴露的风险。
“伍晟!你的潜伏任务已经完成,无益于此空耗。海族不会亏待有功者,且随我归乡!”
她叫停伍晟的攻势,翻手一卷,便带着他一并消失在云空。
黑雪还在飘,寒风已经停了。
曾经炙热的烈煌沙漠,已经永久改变了地貌。
阳光照破浓云,洒在冻土枯草的丘陵荒滩,恍如隔世。
而后整座地圣阳洲都似乎震动起来。
有一声撕心裂肺的吼,在丘陵荒滩上久久回荡。
……
……
喊杀替代了怒吼,金铁取代了哀嚎……战场的喧嚣总被另一种喧嚣撞碎,耳膜震震,如作战鼓擂。
那皎白如电的刀光,将天穹一重重撕裂。
道生魔长,一层层的天境光影,如同纸书被翻过。
时年二十五岁的诸葛祚,正身披华丽祭袍,盘坐在其独属的祭星台上——身前身后排了八个“周天浑斗”星盘,正在同时飞转。
加上他自己,正好是九宫阵型。
星光于此窜游,不断飞进军阵之中,又从各个军阵飞回。
星辰衰死光犹在,由于祭星台的特殊性,以及诸葛祚惊人的算度,楚军的星光网络仍在运转。
虽然大战一起,星光网络已经无法贯通中央天境和凡阙天境,却还勉强地覆盖了军阵内部。
这对于大军的整体掌控来说……极大地节省了主帅的精力。让淮国公得以更从容地调度军队,可以更宽裕地应对敌方绝巅。
自斗战真君只身冲阵,淮国公引军反卷……王师征天以来最惨烈的厮杀,就擂响了战鼓。
大楚两师对妖魔三军,每时每刻都有海量的生命陨落。
诸葛祚作为随军的星占负责人,当代“大巫令”,自然要在这场战争里奉献力量,没有退缩的理由。
在战争状态下维系星光网络的存在,使得军令无有不至,他已经超额完成了主帅交代的任务。
同时因为超卓的医术,他还兼了随军的“医令”一职。“医令”的主要工作都是在战后展开,而在战时,他需要给予将领足够准确的信息——
大部分士卒的消耗如何,能够承受什么程度的爆发性药物。这信息间时更新,不可断绝。
现世物产丰富,丹药资源也是胜于联军的优势,不可不用。
在某一个时刻,诸葛祚飞流着无数文字的眼睛,忽然静了一刻。
冥冥之中他感到伤悲。
好像又有什么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……
死去了。
而后命途豁开,前运坦荡,他一眼看过去的星光,涌现出许多比以往更复杂也更具体的讯息。
茫茫宇宙中,那张若有似无的薄纱,已经掀开。
自此以后天地不拘,关山不阻,望星得星,观世见世。
竟然……洞真了!
二十五岁的当世真人,比起修行历史上最年轻的洞真记录,也就大了两岁而已。已经快过当年的李一!
然而诸葛祚的脸上,却不见喜色。
作为修行历史上第二年轻的洞真者,此时此刻诸天最年轻的真人,他在登临洞真的一刹那,看到的是命运的照影。
其实他修行到这样的层次,天地交感,日月应辉,早就靠近世真,只差最后一层窗户纸。
本就做好准备在远征的过程里洞真。
他清晰地看到,这一步自然而然地往前,是冥冥之中一种运势的加持。
也是自身命运上,一把不存在的锁,被某种关乎血脉的力量打开了——
之所以说这把锁并不存在,是因为在今天之前,就已经有人将其抹掉。只是他到今天才看到。
他在这一刻已经完全明白,他即是鬼山蛮最后的血脉,是重黎氏的后裔。
隐藏在重黎血脉里的诅咒,杀死了他的父亲,抹掉了他的家族。
也必然要在将来的某一刻,让他来面对。
但是……
他早先在爷爷诸葛义先的局里死过一次,于超脱局中完整复生,已经被彻底抹去了血脉隐患。
爷爷已经离开很久了。
生活中还到处是他的痕迹。
直到今天还能感受他的遗泽!
他在此刻明白爷爷还为自己做了什么,可无法再言谢。
他也知晓最后的大蛮重黎平章永远的消失了,其在消失之前……打开了血脉上的枷锁。
诚然这道锁早就被解开,冥冥中的“释重”,还是叫他身轻一步,就此登天。
成为当世真人的这一步,确然让他感知更真,当下亦明白——随军前往地圣阳洲的祭星台,已经毁掉了。
洞天宝具【市井】,已经藏到了一个隐秘地方,只等他去开启。
项北所领的偏师……大概率已经全军覆没。
当然还有伍晟……
诸葛祚微微仰头,远穹无星,斗战真君和恨魔君的战斗已经完全铺开,天裂天弥都在翻手间。
可他的目光悠远,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前往观河台的那辆马车上。
他和伍晟、左光殊,同为楚国出战黄河之会的天骄,为国而征,踌躇满志。
屈舜华说:“不要过度使用瞳术,消耗神魂。”
伍晟道:“不妨事。这点小问题,吃颗黄丹就好。”
他捧着一卷书,在车厢角落静静地读……其实不能静心。
因为他们都知道,丹国有问题,被大家称做“黄丹”的“圣魂丹”……有很大的问题。
当初丹国爆发“人丹”丑闻,刑人宫执掌者公孙不害第一时间赶到,调查事情真相。
妖族在丹国的落子确然高妙,但公孙不害更是执掌刑人宫的法家宗师,刑名一道的绝顶人物,一个已经被掀开盖子、裸露案砧的丹国,并不能在他面前保守秘密。
事实上他当时就查清了真相,也确认了妖族在丹国落子的几个关键人物。
但以此事知会景秦楚三方后,他便伪作不知,将制造人丹的天品丹师罗钟岷当众刑杀。
从头到尾丹国的罪名都只有“制造人丹”。
将丹国国主、国相,以及其他丹国高官十七人,全部押送天刑崖,永囚刑人宫。说是永囚,其实是为了撬开更深层的秘密。
诸方便是在明知丹国有问题的情况下,仍然原地创建了元始丹盟,仍然让几个丹国人奸,在元始丹盟里占据相当重要的位置。
然后看着他们在眼皮底下做事。
将阴谋置于眼前晾晒,好过让它在阴沟里滋长。
元始丹盟出品的每一种丹药,都会经过最严格的审查,明里暗里不知多少道关卡。
跟那几个人奸有关的,更是会被重点注视。
“圣魂丹”的问题,人族高层一早就知晓。
各家自用的“圣魂丹”,其实都是已经剥离了隐患的。
但还有一种,便是如伍晟这般——他主动服用有问题的“圣魂丹”,是为行计中之计,反制异族于关键时刻!
如伍晟这样的天之骄子,被安国公带回主脉的伍氏公子,本不该冒这样的险。
但恰是以他的身份,不可能冒这样的险,才不会为妖族所疑。
时值楚国变革,世家也在寻求前路,世家更要体现承担。
他来走这样的一步棋,可昭伍氏忠国之心。
诸葛祚尤其知道……
伍晟做出这样的冒险,体现这样的承担,才是安国公把他定为继承人的原因。
伍陵兵儒合流,天资卓艳,伍晟何以并论?
其言……“勇也”。
勇非无畏,勇为担责。
此事知情者不多,局限于楚国顶层人物。
屈舜华是知道的,因为反制“圣魂丹”的药膳是屈晋夔亲手做的。
诸葛祚也是知道的,因为秉承诸葛义先之遗志,章华台一早就交到他手中。
所以今天他明白,伍晟已经踏上征程。
那是条十死无生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