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49章 天不可近
大荆天子注视着黎国皇帝,又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看到他。这囊括天下的目光,轻轻抬起,眺视宇宙。
他的声音是静止的,每个字都像是嵌在岁月里的天律。他说:“太师,有劳。”
现在的荆国太师计守愚,在成皇帝唐象元时期,就当过国师,及至贺氏残党诛灭,便袖手江湖。在前帝唐弘璟时期,被专门请上庙堂,拜为太师。
今帝亦尊之。
长期以来,他都坐镇国都,不移寸步。
此刻天子金口一开,他便自百官中出列,对皇帝大礼拜下。袖龙翻卷如飞云,长眉长须一同扬起:“臣,领命。”
长风扶摇,浩荡万里。
圣旨既下,如箭离弦。
偌大荆土,拔起一道道气血狼烟,如撑天之柱。也的确冲开了现世,岿然宇宙,向诸天施加影响。
大荆帝国有天下强军十三支,在此之下的军队,难以尽书。
因为荆廷是允许各大军府独立发展军队的!
唐姓皇族以盖压诸方的武力,放缰诸府,对于这些军队,只有一个要求——“征国不辞”。
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个非常稳定的权力架构,权臣、重镇,从来都是这个国家的隐患,但荆国自唐誉开国以来,好像就并不求稳。
抑或者说,是地缘政治推动了政体的形成——在现世西北这一块无日不征的土地上,忘战必死。所以在这片土地上建立的天下霸国,也将战争的触须,蔓延到每一个角落。
别说那些开府建牙的军府,便是那些密布于荆土的军堡,又何尝不是尖刀匕首,国人握持的凶器。
荆国历史上有昏聩之君,暴虐之君,无能之君,但没有一个怯懦君主。唐姓皇族的体内,流淌着好战的血液。甚至可以说是一群战争疯子。
这威名赫赫的六大护军,分别是:上护军【弘吾】、下护军【龙武】、前护军【捧日】、后护军【神骄】、左护军【骁骑】、右护军【射声】。
又有七卫,曰:【赤马】、【鹰扬】、【黄龙】、【春申】、【青海】、【天衡】、【羽林】。
荆廷于军事早有准备,对神霄眺望已久。荆帝在当下杀气腾腾,却也不是头脑一热,临时动念发兵。
此时以【捧日军】、【羽林卫】护国,以【赤马卫】、【春申卫】驻守生死线,以【骁骑】巡边,以【龙武】驻扎妖界。
余下【射声军】、【鹰扬卫】、【青海卫】,三大强军,尽发神霄战场。
这十三支天下强军,全员备战。
帝室所辖,乃至于各军府未及强军标准的军队,也都跃马提枪,以太师计守愚为统帅,集众百万,似纷纷箭雨,发往神霄世界。
其中当朝太师计守愚,曾与宗德祯论道。
射声大都督曹玉衔,武道真君也。
鹰扬卫大将军中山燕文,亦是以一杆“杀神”惊名的当世绝巅。纵超脱无望,未妨他于绝巅砺锋。
最后的青海卫大将军蒋克廉,虽然只是当世真人,但他的“三魂屠灵剑”,也是凶残至极。
荆国铁蹄旦发于此,有夕定神霄之势,必要鸣雷寰宇。
位于神霄世界的中央月门,此刻无限高悬,仿佛荆国天子的冠冕。
他仍坐朝,坐在这名耀人族历史的计都凶城,高踞至高权力宝座,俯瞰座下群臣,掌握万万里山河,随手一指,即划分宇宙。
大殿之中,独黎皇一人与大荆天子对座,是外邦之君,大国之主。
其人的确也气势非凡,有豪杰气度,身处他国之都城,身围他国之重臣,仍然从容不迫,睥睨众生。在某些瞬间,说得上与霸国天子分庭抗礼。
然而此刻荆帝发万万军,杀诸天势,一令而动摇整个神霄战局,将这场影响诸天格局的战争,推举到翻天覆地的境况……此般气血天柱为背景,万槎征声为乐声,真个撼动人心,煊赫难言。
向来说荆国以计都为帝都,是“天子镇凶”,但最凶的是谁,于今方见!
“朕知也!黎皇意在六合,欲匡天下。”
“然路穷。”
荆国天子站在丹陛之上,龙座之前,其自身即是这个庞大帝国最凌厉的刀,他的目光落回殿中,将那种温文礼让的外交气氛切割的支离破碎。
“黎皇英睿神武,武功盖世!”
“但乏天时。”
他以视线切割黎皇的气度:“想上桌吗?”
“当前有个机会——”
他轻轻地仰头,双手大张,袍袖似载国之舆图,展开了这个世界:“大荆军队尽伐于天外,黎国东出,正当其时!”
旒珠摇落的阴影,像是摇在他嘴角的冷笑。
“来与我唐宪歧争!”
“太祖皇帝当年没有收完的账,今日我来扫尾,也是应当应份——继先业,全先事,君王无所怨!”
七彩缀星衮龙袍,在丹陛上鼓荡。像是一条活过来的真龙,鳞爪毕现,高扬九天。
洪君琰静静地坐在那里,在九天十地的轰隆声里,安然客坐。
“黎国是人族国家,朕亦人族帝王。神霄战争杀得激烈,是以人族对万族。在这样的时刻,朕怎么可能发兵内战?”
他轻声地笑:“难道这天下,朕竟不怀?”
荆天子也站在那里笑。起先轻笑,继而大笑,笑得旁若无人,笑得放肆畅快!
“呵呵呵……呵呵呵呵……哈哈哈哈哈!”
笑罢了,他收住声来:“所以说……不敢吗?”
满殿荆臣,皆不言语。此刻他们仿佛是台下的观众,两位君王为他们而戏。
实际上观众何止在这计都城呢?
以天下为台,古往今来太多的看客!
“荆天子对我大黎帝国的敌意,着实……突兀了些。”
洪君琰始终云淡风轻,唐宪歧一再邀他上台,他却始终坐定看客的位子:“朕生而为人,有为人族奋战的心。黎国上下一心,也做好了为人族奉献的准备。此亦人心公理,当无其咎。荆国不需要帮忙,固然是好事,何以荆天子闻言而恨,有此雷霆之怒呢?”
“上来就说分生死,要朕提剑与你争……”
他的眸光微抬:“生死笼斗也好,引军对冲也罢,朕有何惧?”
“对上唐誉朕也未曾怕过!”
“只是当下非良时,君王担天下。社稷之主,不为意气兴师。”
他轻轻搭住扶手:“朕倒是奇怪了。怎么关系人族命运的神霄战场,成了你荆国的逆鳞,有言援者都起杀心——中央月门若是失守,使得诸天联军一战起势,这责任荆国皇帝代表整个荆国来担待吗?”
是啊,恨从何来啊。
唐宪歧堂堂霸国天子,纵然心中有所不满,腹中有什么怨气,轻易也不会往明面上放。
毕竟他的一举一动,牵系着亿万国民,而“天子不轻怒”。
今天他却是毫不掩饰他的不满,甚至流露对洪君琰的杀意!
唐宪歧笑了:“朕知道你不会不敢。你洪君琰也是英雄人物,怎么会惧怕跟人分生死呢?”
“但你害怕你假死求生、躺在冰棺里苦等天命的几千年,是毫无意义的!”
“你害怕天下人的看法,怕史笔的凿刻,怕人族不以你洪姓皇族为正统。”
“无论背地里做出什么肮脏事情,你都得顾着面子上的堂皇。心里想这个机会想得要发疯了,却不敢坏了规矩,恐与天下为敌!”
“你建立黎国是要求千秋万代,并不只要一时鼎盛。你希望天下人都认可你的宏图,敬重你的国家,拥护你的理想。你既要挤上这张六合的赌桌,又不想做一个无所顾忌的赌徒。你既想做到你当年没有做到的事情,又想挽回你一再失去的名声——你瞻前顾后!”
他的声音振聋发聩,而又轻蔑地笑:“你什么都敢做,但你不敢的,又有太多。”
“荆国皇帝倒是‘敢’,敢想敢做。”洪君琰拂了拂雪白的龙袍,施施然道:“今以社稷倾月门,把偌大一个国家,推到许胜不许败的境地。古来兵者岂有不败,就连兵祖也有兵墟之殁。一场许胜不许败的战争,让神霄前线的宫希晏,将往前线的计守愚,少了多少转圜余地!你乃军庭之主,非是不知兵,是不惜国也。”
“小人惜身,大人惜国,上人惜天下!”
唐宪歧一挥大袖:“黎皇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差在哪一步吗?还是抱死命运,始终说‘天不予你’?”
“神霄之战,关系人族兴亡,本就没有退路,本就不可言败。哪有什么余地?你这一生,就是给自己留的余地太多。总以为失去了这次,还有下次。总以为你该有机会!”
“是啊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——可山已经不是你的了。”
“世上当然没有必然不败的战法,诸天联军也并非没有英雄。”
“但朕在这里,势倾此心,意必人胜。”
他一手按住腰刀:“此战若败,朕即亲征!”
诸国君王大多佩剑,剑乃王道之器,中正堂皇。
荆国皇帝却着刀,就是以无上的杀气,镇压着偌大帝国那么多桀骜的军头。
“朕若不幸,霸国天子,仍从荆国军府出。”
声亦如刀冷,字字割意:“轮不到你的。”
“有些时机,错过就是错过了。有些结局,该面对还是要面对。当年做不到的事情,现在仍然做不到。时间虽然过去,难道你就有什么不同?”
“失败者总是以不同的方式重复失败,成功者却往往以同样的理由成功。”
“当年天下大乱,我朝祖皇帝亲见景太祖之威,乃有豪杰定鼎之心,曰我当如是。目睹旸太祖绝世风采,却谓生于良时,当逢英雄!”
“荆乃百战之地,抗魔阻景,斩断草原神辉,击碎水族建国野望,扫平大大小小七百军州,绝西北夷狄,方有这军庭帝国,无上霸业。”
“黎皇,你避景太祖锋芒,让旸太祖旌旗,在我朝祖皇帝面前装死!仅靠一个‘等’字,能等到六合吗?”
“你等的不是时机,你是等天下国主都变成傻子,所有的竞争者都被时间淘汰,最好六合天子的宝座前,都是些景钦秦怀之类的庸主。而那永远不可能实现!”
唐宪歧已似丹陛上的立塑,给予洪君琰几千年冰封时光的审视。
“设使真叫你等到了,真有那么一天到来。”
“且人族还能占据现世,不被异族掀翻。”
“黎皇帝——”
他问道:“超越三皇的六合天子,难道能够在这样的土壤里诞生?”
“荆皇雄问!”洪君琰轻拍扶手,赞叹不已:“朕客坐恍惚,几见唐誉矣!”
他仍然坐着:“唐誉真绝世。然而朕问前生,亦未输他多少。”
“当年我杀不进计都城,他也打不到极地天阙。”
“无非起势早晚,遂分先后。”
“荆土沃于雪原,荆势胜于雪势,那一次决战,朕就败在国势上,被一刀碎魄。痛定思痛,方定下冰封之策,以岁月累势,用时间换资源——以西北狭地吞天下,别无其法!”
“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这一步。”
“谁能一呼万应,匡冻土人心?”
“长生永寿,谁能知其真意?”
“朕也不是要等天下皆庸主,而是要攒够赌本后,上一张公平的赌桌,无论对手是谁!”
“尔辈不输先祖,东帝不输旸帝,朕何曾退缩?”
“当然今天说这些,已经没有任何意义。”
“逝者如斯夫,我亦举目不见故人。”
“他人死后再夸勇,朕亦哂然!”
说到这里他就准备离座了。
黎国的确做好了准备,但并不打算强行挤上桌去。至少在今天,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。
这一趟来荆国,看到了荆天子的决心,也算是不虚此行。
但唐宪歧又开口:“黎皇欲成六合天子,是痴人说梦,断无可能。”
“但天无绝人之路,朕亦贪爱寰宇。”
“现在有一条最近的路。”
他伸手往前,为洪君琰指路:“脱下你的龙袍,摘下你的冠冕。拜倒在大荆群臣之间。为朕摘取神霄第一功,朕亦许你东宫!”
“当年你大败亏输,封棺称死。傅欢上表,自称罪臣。雪国归荆,本有先例。”
“今当于心无碍也!”
这朝议大殿,顿起哄堂笑声!
今辱甚!
洪君琰这一生都未有如此受辱。
别说是建立黎国后、兵强马壮的今天,当年被唐誉打得快死了,唐誉也未辱他!
在这样的时刻,这样的笑声里,他却只是轻轻掸了掸袍袖,站起身来:“两国相交,各尽其诚。黎国的心意荆国不领受,朕也不强求——就此告别,相信来日有良逢!”
虽天下相轻,他何曾在意。今大国失仪,丢脸的是荆朝。而非他这个远道而来,只身赴会的君王。
天宝殿里嘲声烈,却有几分色厉内荏的意思在。
但他不打算去验证。
他不可能发兵打荆国。
至少在神霄战争期间,不可能这样做。
外族伐荆,黎亦伐荆,黎国岂非外族?如此是人族公敌,欲为六合者,必不可取。
这是乍看之下的大好机会,一碗伪装成美酒的鸩毒。
荆帝想激他发兵,叫他按捺不住,但他在冰棺里躺了那么多年,什么都冻住了!
就此一拂袖,这场天子亲来的外交,便已结束。
雪白色的龙袍如风雪飘出大殿,却并没有带走寒意。
群臣目视地砖或庭柱,都觉更冷了。
洪君琰没有给荆天子杀他的机会!
那么这份杀意,这天子之怒,又该向谁来宣泄呢?
哗啦啦,锁链声响。
粗如手臂的禁道锁链,在地砖上拖行,拖出来一位身穿金织蟠龙亲王服的大人物!
虽鬓发散乱,衣衫不整,被拖得摇摇晃晃地在殿中走,发丝飘动间,仍可见丰神俊朗,天家贵姿。
“放开!”
他被拖着踉踉跄跄地走,却大声呵斥:“本王乃太祖皇帝的子孙,唐姓皇族,天生贵胄!焉能如此失礼,使天下笑我大荆无仪!”
荆天子在丹陛上轻轻抬了抬手。
两位拽行亲王的力士,便将那车轮大的锁环扔在了地上,发出哐啷巨响,一阵环摇。
叫许多大臣都是一惊。
他们不是在此刻才知消息,但的确是在这一刻,被敲碎了所有的幻想。
囚行于大殿的亲王,在已被禁道锁神的此刻,骤发其力,拽着粗重锁链,将两根巨大锁环,强行拖至身前。
如此才容出一些余裕,抬起戴着束骨锁环的双手,轻轻拨开自己的长发,分出那一张贵重的脸。
他双手悬抬,仰望丹陛上的天子,发出含混的意味莫名的笑:“您终于肯见我!”
不等天子说话,他又扭过头去,左右看了一圈,目光落在殿中那张规格极高的客椅上:“看来黎皇已是走了!”
他当然便是唐星阑。
朝廷封为“裕王”,民间称为“贤王”的高贵存在。
许多人视之为储。
天下若知他今囚行于此,披发狼藉,不知多少人望计都城而悲泣,又有多少人暗中欢喜!
皇帝从丹陛上落下来的目光,也是沉重的。
“朕的确不想见你。”
他说道:“尤其不想见你于此,见你此般!”
“天下事,在君王一心。”唐星阑朗声而笑:“天子只有不言而有,岂有不想而行!”
若非锁链加身,若非天子问罪,他真不像个囚徒!
他也不止像个无权无势的王爷,分明腰甚壮,胆甚粗,反倒质询天子,有几分分庭抗礼的意味。
但皇帝眸光一沉,他的笑声便瓦解。
“只此一句,你便不似人君!”
皇帝道:“君王社稷主,难道任性由心?”
唐星阑敛去笑声,直视天子,他很多年以前就想这样看着皇帝,却直到今天,才有这破罐子破摔的直视!
他问:“您难道不任性?”
皇帝眸光更冷,但没有说话。
唐星阑又往前一步走:“你若是不任性,何以有今日?”
大荆天子轻轻扬头:“今日难道是朕负你?”
唐星阑呵然一声,举起自己被锁住的双手:“都到了这样的局面,血肉亲情洒如飞尘,天家威仪弃置一地,您难道要说彼此不负吗?”
“唐星阑……”荆天子轻轻地呢喃了一声,好像很多年前,如此轻唤那个眼神清澈的孩童,但他又骤然厉声:“唐星阑!”
“请陛下称裕王!”唐星阑怒声而抗:“您当年潜邸之时……所用的王号!”
荆天子眼神幽深:“看来是朕不该,不该早早给了你不该有的期望。”
“是吗?”唐星阑高昂其首:“臣倒想问问——何为‘不该有’?”
荆天子摇了摇头。
他摇头的动作非常缓慢,就像是为了告诉自己,这是最后一次失望。
当皇帝的,到底在期待什么呢?
他说道:“你有不输于景国姬白年的修行才能,虽然姬白年也不以修行见长。”
“你有的确胜过我那些蠢儿子的政治才能,虽然他们的政治一塌糊涂。”
在某个瞬间,他脸上甚至有自嘲的笑:“就这样凑合用吧,大荆帝国四千年积累,历代名臣贤君耕耘,只要你本分坐在这里,端在这张位置上,想来一百年也败不干净。”
他深深地看着唐星阑:“朕都不介意你朝野造势,以‘贤王’为号。”
而后终于显出怒容:“但你不该视一切为理所当然!朕赐予你的,并非你应得的。朕给你的,不是你本有的!”
他深吸一口气:“即便你这样理所当然了,这般僭越自许了,朕也给足你机会。”
“可你千不该,万不该,你勾结外人,图谋大宝——”
他拿手指着唐星阑,终究情绪激荡:“唐姓岂有屈膝外贼之子孙!”
此声震耳欲聋,于殿中一再回响。
虽天雷当空,无过于此。
群臣皆噤声。
唐星阑却更前一步,拖得锁链都响:“古往今来,无非成王败寇!”
他声音未尝不高:“成皇帝集五姓合六军,乃灭贺氏,遂有今日十三军府。未闻他不是明君。”
“我亦不曾向谁屈膝,只是要拿回自己应得的位置——我父皇留给你,而你自留的位置!”
“你那些儿女哪有一个成器的,这么多年你还犹豫不决,难道真不知自己犹豫什么吗我的圣明君王!”
他一边说,一边往前,三步之后,已经拖着锁链,走到群臣最前,丹陛之下:“无非私心作祟,无非贪栈皇权。无非——”
“你放肆!”荆天子怒声截断其言。
唐星阑却蓦然一展双手,哗啦啦锁链响,似为其奏响征声:“来吧,指杀于我。”
“荆国史书会记你亲手除逆。”
“但司马衡会记下来,说你不给我话说!”
他穿着亲王礼服,高举着囚徒的手,如举荣耀之旗。他在丹陛之下慨然,似要血染这白玉。
荆天子在黎皇面前,尚且威凌凶迫,面对着这位大荆贤王,却一再静默,又一再喘息。
他正在巅峰的道身,当然不存在“老”的概念。
可他或许心冷意疲。
“那么。”皇帝平缓了呼吸,终是问:“你还有什么要说?”
唐星阑的确有满腔的不甘,满心的不满,但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荆天子,这般心有疲意的皇帝。那些情绪却都散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难言的苦涩。
怎么没有过爱戴,信任,崇拜呢?
但权力比魔功更能异化一个人,入魔已是新生,被权力侵蚀的人,却明明还能感受过往!
可是都变了。
后悔吗?
或许吧。
他只以最后的一口气,硬撑着不肯去认。
“罢了。”他说道:“败犬之嚎,免污君耳。便送我去断头台,早了此间事,也好专注你的神霄大业!”
“你已知死?”荆天子的眼睛,已经是波澜不惊的古井。谁也不知方才的涟漪,是不是为了斩碎唐星阑的恨心。
这尤其让他感到屈辱。
他的权势予收予放,他的力量不堪一击,他的经营是一张画满了雄心的长卷,可是撕破了就变废纸——他就连愤恨的心情,也是被皇帝随手拨弄的!
唐星阑咬着牙齿,扬着他的头:“您特意让太师出征,不就是为了毫无顾忌地杀我吗?”
太师计守愚是前帝唐弘璟亲自迎回朝中,奉为太师的!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泽。
计守愚若在朝中,皇帝绝不能毫无顾忌,不可以将他唐星阑践踏在泥土里!
荆天子却定定地看着他:“你还不明白吗?”
唐星阑毕竟聪明,这时已经意识到问题,勉强扯动嘴唇:“明白……什么?”
“霸国掌权现世,亦担责天下,是人族秩序最坚定的支持者。朕虽上天子,不可任性妄为。而你到此刻还不懂。”
荆天子讲述着他的失望,但已经不再有波澜:“朕要杀你,难道还需要找什么理由,寻什么机会?朕让太师出征,空虚国防,这机会是给洪君琰的!也是给你的。”
唐星阑如遭雷殛,静塑当场。
这位号称“天下至凶”的皇帝,这个在任何时候都剑拔弩张、永远强硬面对挑战的君王……从来不想杀他。
哪怕他与洪君琰暗中勾连,掌控国家关键位置,意图在关键时刻隔绝天子国势,效仿雍国旧事……皇帝竟也不想杀他!
这是何等深重之心。
天子真有负于他唐星阑吗?真对不起他死去的父亲唐弘璟吗?
皇帝若是在今日杀了洪君琰,他唐星阑就可以不死。
但洪君琰没有妄动,而他这个所谓“贤王”,的确是孱弱的——甚至在这生死攸关的事件里,他也没有任何主动权利,只能被动等待他人的选择。
这样的他,怎么让人相信,他不曾,也不会向洪君琰屈膝!
殿中缄默。
而荆天子看着唐星阑,似待他掀起什么变化。暗中掌握了都城军队也好,在这满朝文武中笼络了足够的心腹也罢,甚而当场轰开禁道锁链,展现不曾显于人前的恐怖修为,来一场刺王杀驾——
但唐星阑只是怆然独伫,像是所有的心气,都被那沉重的锁链拖走了。
皇帝终只是抬了抬手:“罪国当死。行刑吧。”
两尊将唐星阑拖来此殿的力士,一者又重新走出来,抓住了那巨大铁环,将唐星阑拖离丹陛,另一位则是提出了一只长柄金瓜。
唐星阑被倒拖在地,将以地砖为砧,这时才似惊醒,伸手捂面,以链披身,悲声高喊:“拖下去杀我!莫失国仪,勿染朝堂!”
金瓜遂住。
哗啦啦啦。
力士拖着沉重的锁链,牵拽着尊贵的亲王往殿外走。
片刻之后,传来“嘭”的一声爆响。
余声悠远,大殿寂然。
这是一场毫无波澜的权力斗争,甚至根本算不得“斗争”。
从头到尾是荆天子和黎皇的博弈。
在这场天下之局里,唐星阑本有机会坐下来成为棋手,但事实证明他只是一颗放在关键位置、却没能体现关键价值的棋子。
哪怕他直接举旗反了,真个带兵杀回计都城来,荆天子都不会如此失望。
风雨四十年,“贤王”只是一个笑话。
荆帝如何是在不太成器的儿女和格外成器的侄儿之间难做取舍啊!分明是在一群不成器的皇嗣里,想找一个相对成器一点的,能够继续这场大争之局——却没有哪个经得起验证。
旸太祖当年说,“当国者先恨于时,次恨于后。”
终究被历史一再证明为至理名言。
“父皇……”
满殿的沉默之中,响起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。
嘉王唐瑾、宁王唐容,在所有人都不敢动弹的时候,走进殿里来。在所有人都不敢开口的时候,发出声音。
今帝长子、嘉王唐瑾伏身而拜,其声带泣:“国事艰难,天下翘首。还请父皇保重贵体,莫要伤怀。”
皇帝这时重新坐回了龙椅,脸上没有丝毫表情。
一时的波澜、喘息,都像是稍纵即逝的泡影,为旒珠之帘所掩去。
没人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伤心过。
他的目光从伏地的唐瑾身上掠过,落到面色悲戚的唐容身上:“宁王你也在哭,你也为星阑伤心吗?”
被唐星阑评价为“不容”的宁王,抹着他成了串的眼泪:“毕竟堂兄弟一场,骨血相连,怎忍见他……”
“行了。”皇帝摆摆手:“今为国议,闲情休叙。朝廷并无任事给你,你今何来?有话就快说,无话就退下。”
“父皇。”唐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净了,他出门前特意让人捯饬了许久,好让自己像个人君。
声音略略一端,便持重了几分,眼神再加些情感,便是表达了孝心。
唐容之“容”,是为天下“容”!
神霄大争,诸府用兵,他却“无任事”,这就是最大的问题。沉默或许是更好的选择,但此刻他岂能沉默?
过了这个村,没有这个店了!
他小心翼翼地道:“您刚才宣旨,说成六合者不必唐姓……大约是恐吓黎皇之语吧?”
皇帝‘呵’了一声:“你觉得呢?”
唐容松了一口气,轻笑道:“想也如此!先祖筚路蓝缕,方有今日万疆。皇祠之中,一个个牌位都敬着,荆国哪能不姓唐啊。”
他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轻松,但总是不能像唐星阑那样自然。
皇帝的目光落回伏地的唐瑾身上:“嘉王也是这个意思?”
唐瑾谦恭地抬起头来:“有赖父皇英明,罪王伏诛,黎国的阴谋被粉碎,想来是不是……不要再让大家有不该有的误会。儿臣万死,非敢指点父皇行事,只是一片爱国之心,为社稷周虑。”
皇帝轻轻地笑:“是啊,唐星阑死了,该在你们之中选个太子了是吗?”
唐容蓦地抬起头来,眼中有光,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。
唐瑾却是一头磕在地上:“关乎大宝,自有圣裁。臣岂妄言!”
荆天子以手扶额:“唐宪歧啊,你这些年都干了什么。”
唐容和唐瑾各有惶恐。
皇帝却挪开了手,看着他们: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神霄战争都开启了,朕还要在你们身上费口舌吗?”
“为当朝天子之嫡长、嫡次,已是你们最大的优势。朝野之中,多少人天然向你们靠拢。你们占名据份,皇统在身,却争不过唐星阑。为天下看轻!”
“朕请最有学问的人教你们读书,请最会修行的人教你们修行,把你们带在身边,教你们处理政事——但如何呢?”
“今日花圃之中,尚不能独艳。他日荒野丛林,不免枯根!”
“方今大争之世,诸天乱战,已无乐土,庸即是罪。”
“做一辈子富贵闲人,是你们最好的结果。这亦是为人父母爱你们的苦心。”
“怎么听不明白吗?”
他拿过宦官捧着的玉如意,猛地摔碎在丹陛之下:“非得把话揉碎了摔在你们面前,掐你们的希望,扫你们的颜面,伤你们的尊严——你们就是已经愚蠢成这样!”
玉如意之碎屑,划过唐容的脸,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。
他却没有伸手抹去。
玉屑如砂砾飞溅在亲王礼服,唐瑾也只是伏着。
宁王也好,嘉王也罢,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,他们好不容易等到了唐星阑的败局,却同时迎来自己政治生命的终结。
今日天子在大殿之上这样毫不留情的申饬后,全天下都知道他们两个是怎样无能!
确然没有再争大宝的机会,荆国没有人会服他们。
荆天子也用再明确不过的态度,彰显了那份圣旨的重量——
的确东宫空悬,的确大位待神霄。
这或许是道历新启以来,有志于天下者,最好的机会。
而且如此正大光明,堂皇高上。
一旦有所成就,史书载为佳话,天下奉为雄主。
今日起,谁不翘首眺望?
……
……
翘首望神霄,神霄高且远。
在那至高之上的天境,无因之果中……天空已经千疮百孔。
都是剑镇留下的不可愈合的伤痕。
姜望以万镇为剑,在因果不系的混沌世界里,对杀两绝巅。
在这场魁绝当世的厮杀中,他也逐渐补充知见,便如见丹知赤帝,洞察了虎伯卿那些伥鬼的身份。
分立五行的五尊伥鬼,其中原身属于人族的那四尊,分别是赤帝严仁羡、旸国太保隗元风、景国天命观主师云涯、浩然书院院长孙飞槐。
《史刀凿海》,都有其名。
其中隗元风作为旸国开国太保,是辅佐姞燕秋成就霸业,在姞燕秋退位后又监朝三代的大人物……他是在妖界战场上被围攻成擒,最后囚为伥鬼。
也是虎伯卿诸伥鬼中最强的一尊。
至于师云涯,则是天命观建立之初的观主,景太祖姬玉夙的左膀右臂,在景太祖的逐虎战争中,为争取正面战场的优势,而成为战场上的失陷者。
孙飞槐则是跟严仁羡一样,是失落于天外,最后转手到虎伯卿掌心。
那尊天外种族虽是不知来历,但也独具神通,天生绝法,不受任何道法侵害,是一等一的绝巅杀手。
虎伯卿一生击败强敌无数,这五尊伥鬼也是优中选优,于漫长岁月中迭代而来。
但岁月奔流何等无情,他们也曾风流一时,终究囿于伥鬼之身,在历史中徘徊。及至今日这场三圣问魁的战斗,他们竟完全的边缘化了!
姜望与帝魔君贴身交战,这些伥鬼绝巅几次冲杀不能前。
万镇之剑在混沌世界里呼啸,千丈万丈的高峰,往来穿梭,裂空碾时,交织成今日的阎浮剑狱。
“此剑?”虎伯卿挑眉。
他惊讶于其中的变化。并非所有的剑式都太强,而是其中一些,完全超出姜望的风格,有迥异其人的创想。这无关于悟性,而是性格、道路、人生选择。
专门针对姜望剑术来研究的帝魔君,却笑赞:“此剑放之于朝闻道天宫,天下有所学者,亦有所付……可谓真正的众生剑!赏见众生相,岂不乐哉!”
时至今日,这阎浮剑狱的确已不是姜望一人在推演。
其于观河台立白日碑,有闻朝闻道天宫者,莫不往之。勤苦书院有记曰——“天下学于镇河者,不知凡几。”
虎伯卿了然一笑,而后摇头:“未脱天下藩篱,尽于世穷之中。竟以此剑决我,你虽年小,实在猖狂!”
他大踏步当空而行,面迎万山万剑,再出千拳万拳。以势吞寰宇的气魄,来消弭锋芒毕露的镇山剑。用自己的拳头,粉碎自己被封镇的那些拳峰。
姜望却在与帝魔君厮杀的过程中,苦海回身!
古难山真传之身法,在这时却有人间苦海崖的意象。
曾坐苦海崖,字杀天下魔。
此神陆东尽处,世人至此每回头。那飞剑绝世的燕春回,亦剑落于此杀红尘。
这一路走来的种种,在观河台十年坐道所磋磨的风雨……红尘劫火烧过,便将那无边苦海,留给了帝魔君。
此刻虎伯卿决于阎浮剑狱,帝魔君困宥无边苦海,他回过身来,却是主动陷入伥鬼之围,一剑劫无空境!
所谓伥鬼,都是命运穷途者。姜望此剑向来绝命,今日横来一剑,却将他们推回命运过往。
他左手往前一探,恰似是水中捞月,正正好探在孙飞槐的脖颈,五指分开,都为天镇,就这样掐着他,将他生生提起。
其人身上涟漪犹泛,彷似命运河流的水滴。
姜望提着他行走于命运河岸,注视着那些仍在命运迷途的伥鬼:“孙先生!是否记得夏君撷?”
浩然书院的第二任院长脖颈受指,却不是因此沉默。
他在命运的断河里恍惚了片刻,才道:“如何能忘?”
“令师陆以焕,战死祸水……实是夏君撷勾结孟天海所为。”姜望说道:“你知孟天海吗?”
往事如勾魂索,回忆是穿心刀!
孙飞槐怔然半晌,终是怅声:“我虽为妖囚伥鬼,倒也不是闭门不出,平日常为妖族苦役,知晓一些世事。孟天海其名,如雷贯耳。”
他抬起眼睛:“虽然您告知我真相,我心中十分感激。但此身为伥鬼,未能得自由。我无法背叛太行大祖,仍只能拼死与您厮杀。”
“你误会了。”
姜望摇了摇头:“先生为人族而战,宁死不屈异族。我说这些,只是想彻底抹掉你的时候,可以叫你少些遗憾。”
说罢五指一合,将其绕身的锦绣文章,护道的浩然文气,乃至他的绝巅文躯……一把捏碎。
“曾有人借夏君撷之身,于其历史明月,与我相逢。”
“知夏君撷者莫过孙飞槐。”
“所以我也借一段您的命运,以期将来寻他验证。”
“莫怪也。”
就这样握住掌心仅剩的流光,姜望从容走出命运。
这时另外四伥鬼才挣出劫无空境。
而帝魔君堪堪踏出无边苦海来,拂掉了身上的红尘劫火。
本以为会迎来姜望的惊天一剑,却只看到姜望的从容折身。
“荡魔天君……吗?”
面容摇荡在旒珠之下的帝魔君,看了一眼刚刚轰平万镇剑峰、正往这边走来的虎伯卿,声也悠悠:“看来……我们才是挑战者。”
下周一见~
(本章完)